等跨進院門,裡頭的哭聲已經沒了,兩個壯碩的婆子壓着個瘦弱伶仃的女婢,那女婢蓬頭垢面,渾身髒得不成樣,面上血痕幹涸,伏在地上,口中隻剩了出氣聲。
懷墨倒吸一口涼氣,貼在門洞旁不進來。
婆子們沒見到門外之人,隻扭頭問:“女郎,還要繼續嗎?”
闫風容擰眉。
她打小掌理宅物,對府裡下人貫為親和,今兒也是第一次見血。但她素來厭惡背信棄義之人,況這個婢子,居然偷贓潛逃,若是不嚴懲,實不足以震懾府裡其他下人。
闫風容冷下臉,吩咐婆子不要停。眼眸一擡,見院門外闫風識正抿嘴望她,又忙起身,規矩道了聲“阿兄”。
闫風識眸眼淡淡,指着地上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女婢道:“怎麼回事?”
闫風容便把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末了又道:“表妹可憐,就這麼個婢子,平日裡待她那麼好,如今還未喪葬,她就想卷了銀錢逃走……”
旁邊一婆子伸出手來,掌心托了個綢布包,攤開一看,裡面一支銀钗一個玉镯并一些碎錢,想來就是搜出的物證了。
闫風識看了一眼,銀钗和玉镯成色老舊,值當不了多少錢,他記憶甚好,也知曉這些就是表妹平日素常戴的首飾了。如她這般年歲的女郎,這些東西,委實太過寒酸。
婆子在一旁幹瞪眼:“郎君,還要不要打下去?”
闫風識回神,略思忖,吩咐婆子将女婢押下去,喂她點湯水,等清醒後再審問。
婆子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婢,幾人往偏院行去。
人一走,院子頃刻安靜下來。
有風吹來,帶來花香。一旁水池裡養了睡蓮,蓮葉田田,紅荷點點,水珠瑩瑩,煞為好看。闫風容走到池邊,面容蕭索:“前幾日表妹還對我說,等過了端午,這園子裡的蓮花開了,她定要過來看看……如今,蓮花已然灼灼,表妹卻再也看不到了……”
她伸手,蓮葉輕曳,水珠滾落,一一全落入水中,沒了蹤迹。
闫風識靜默在旁,隔了許久,才開口:“你這幾日……受累,姑母如今還好嗎?”
闫風容歎息:“姑母身子本不好,前幾日在殓堂上暈過去一回,吃了幾服藥,今早又……如今人雖醒了,但還不能下床……”
闫風識又是一陣沉默。
“姑母無傍,我們小輩理應費心。你先回房,我去一趟清苑。”
闫風容望他,眼神幽幽,動了動唇,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她在女婢的圍簇中回了房,闫風識則循着小路往後走。
過了花園,愈往後愈清冷,四下衰草濃盛,參差縱行,行在其中,便是炎炎暑日,也有一種詭異的清冷。
走了半晌,遠遠就看到一顆老槐樹聳立道旁。懷墨心有餘悸,縮在一側,神神叨叨自語:“常言道,槐樹屬陰,易召鬼魅,昨日鬼火應是表女郎冤魂顯靈,想來她老人家在下面沒錢花,故此不肯離去哩……莫急莫急,小的忙完這茬,回頭就給您老多添點紙錢,一定讓您在下面風風光光……”
闫風識有心事,也沒管小侍兒神叨之語,眼見清苑就在眼前,低頭整了整外衫,便一腳跨進院裡。
闫風識曾祖闫平章健在時,闫氏還沒有徹底落魄,當時的闫宅在丹安坊一衆府宅裡還算得上氣派,而闫月之當時所住的清苑,是全府風景最秀緻之處,夏日翠竹映流水,冬日雪松帶寒酥,無不明媚,如今不過過了二十來載,地方沒變,光景卻大不相同了。
表妹的靈柩停在正堂,闫風識從小仆手中接過香蠟,正襟拜了三下,起身時問道:“姑母醒了嗎?”
小侍點頭,引着出了堂門。
闫風識的姑母是一位可憐人。
若非敗落,以她闫氏嫡女的身份怎會下嫁庶民,而闫月之入門三載沒有生育,唐家就接二連三納妾,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生下來的卻是女孩,還因此害了身子,自此不能有孕,其夫之後更肆無忌憚,終日醉花眠柳,不到五年,身子掏空了,一場風寒一命嗚呼。那唐家本是商戶,家中沒了營生的主心骨,一下子牆倒猢狲散,幾個兄弟分了家産,隻給娘倆留了個破敗的莊子。闫月之帶着女兒在莊子生活了幾年,實在窮困,隻好回了闫家。隻是萬沒想到,不過半年,女兒唐慧憐便喪了命。夫女接連去世,對人至中年的婦人來說,活脫脫一出人間悲劇。
小仆進了東廂禀告,少頃,有女婢打簾而出,告夫人已經起了,讓大郎進屋說話。
屋裡門窗緊閉,濃濃藥味撲鼻,饒是闫風識不怕熱,走動間額上也生出薄汗。他站在槅門外稍定,才開口道了一聲姑母安。
裡屋傳來一陣悶悶咳嗽聲:“大郎來了,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