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卷棚,其實三面圍以竹屏,正中一面挂上白素帳紗。這樣的竹屋繞着清溪,遍布南煙樓各處,時人風雅稱之為“冰碧廬”。
掀開帳簾,裡面人已經到齊了。桌上一溜的佳肴,雁羹湯、幹魚鲊、炙鹿肉,通通都是硬貨。闫風識眉毛微擡,寺丞們忙引着他上座。
闫風識坐到正首,扭頭便見陸霁向他打招呼。他點點頭,道:“一下午不見你,跑哪去了?”
陸霁忙着啃鹿腿,嘴中不得閑,含糊說:“大理寺的鳥都成精了,我打了半天,光薅下來鳥毛。”
一旁寺丞哈哈笑:“非也,這叫術業有專攻,陸小郎君你研究屍體厲害,但論抓鳥,比不得寺裡的署役。”
陸霁聳肩,想起餘大神神叨叨的樣子,心想:恐怕還沒比,餘大自己就先溜了。不過,他那樣子的确奇怪,陸霁抹幹淨嘴,靠近闫風識道:“表兄,你們這次回來有碰到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嗎?”
闫風識見他問得認真,道:“為何這麼問?”
陸霁眨眼,壓低聲音:“今天下午我碰到餘大,他一個人窩在樹下裝土,說是用來辟邪,那樣子你沒瞧見……”陸霁啧啧兩聲,“後來我說要來抓鳥,他吓得一蹦兩丈遠,說什麼見到你後,不管見到什麼,都不要聲張,你瞧瞧,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陸霁說得口沫橫飛,扭頭卻見闫風識垂下眼眸,面容有些古怪,他正納悶,白紗簾被人掀開,跑堂小子抱着酒葫蘆走了進來,陸霁眼睛一亮,頓時岔開神。
酒過三巡,原先還略顯拘謹的寺丞見闫風識态度平和,并無署府辦公的氣勢,紛紛打開話匣。
一人雲:“最近不太平啊,不光西邊蠢蠢欲動,就連城内也多生是非。”
一人道:“這幾天好不容易清理完一批卷宗,都是流民打架生事的,聽說大司馬正考慮收編流民入伍,要我說,都是烏合之衆,到了戰場準撂擔子先跑了。”
另有人說:“也不盡然吧,沒準是另一支羽林衛。”
羽林衛大部分人出身流民,經陸氏整編訓練,如今已然成為守護皇城的中流砥柱,赫赫威名于外,這些大家自然清楚。
偏有人争辯:“陸氏軍紀嚴明,百年傳承,豈是其他軍隊輕易能效仿。”
闫風識望過去,說話的人是李煦。
李煦出生僑姓世家,如今大盛雖偏安江左,但他骨子裡依然保持北地世家的清高,對南方世家不屑一顧,即便是已經身居高位的大司馬。闫風識想起不久前陸霖的那番話,他說如今大司馬雖閑居于家,但暗中動作頻頻,不僅安插親信收攏流民,還意欲拉攏僑姓世家,各部中已有不少官員倒戈……方才他亦暗中留意,席間不少出身北地世家的寺丞亦開始為大司馬說話。闫風識默默記下幾個名字。
李煦的話一時讓席間沉默,衆人打着哈哈,話題逐漸轉到閑情雅趣上來。不知誰提起書法,有人拍腿道:“這南煙樓裡,酒菜并非出名,獨獨一絕的是萬人留書,聽說連書聖薛道子的真迹都有。”
衆人驚喜,拉來跑堂小子問。跑堂小子笑呵呵推薦道:“各位大人,我樓裡的确有書聖真迹,正放于聽泉齋,請諸位移步。”
跑堂帶路,聽泉齋隐在竹林中,是一座竹制齋房,屋後假山嶙峋,一汪泉水飛流而下,水聲叮咚。衆人邁步入内,内間亦有不少慕名而至的食客。跑堂指着正中一副字道:“諸位大人,這就是書聖真迹。如對此道有研究者,也可于後室留書,我樓會妥善保管諸公墨筆。”
薛道子的懸帖旁,已站了不少人。衆人對字興歎,折服不已。
闫風識對書法研究不深,也沒興趣往人群中央鑽,看大家争瞧書聖真迹,他逆着人流,偏往阒靜處走。
竹屋壁上,張貼着不少食客留下的字迹,雖無名号,但一一看來,亦乏不少佳作。闫風識一路緩行,走到後室附近,見角落幾案前團圍着幾人,正中一人正在提筆揮毫。
闫風識看了幾眼,繞到一側條凳前坐下。他面前正挂着幅字,筆力險勁,峻宕雄渾。他凝眸細看,筆鋒倒與薛道子有些相像,不過不及其灑脫。他又看落款,上面隻有三個字——“異鄉客”。
“他鄉羁旅思,同是宦遊人。”身旁傳來一聲輕歎。
闫風識回頭,正是方才在幾案前寫字的人。
“大人。”他躬身,仿佛才看到闫風識,面容帶着局促。
闫風識點頭,這人是上午問他是否來聚餐的那位,是大理寺新人,名喚蕭澹。他聽他語氣惆怅,問他是何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