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澤昀如此對她坦露心迹,不論是想博得同情也好,還是示弱于她,至少兩人的關系在這一刻有了絲毫緩解。
即使隻是表面上。
*
“蔣先生,所有資料都齊了。”
明亮的白熾燈下,戴着黑框眼鏡的男醫生把所有紙張裝進一個巨大的牛皮紙袋裡,對着蔣澤昀說道:“令尊的賭博成瘾、嚴重暴力傾向、自毀傾向和劇烈應激反應等已經影響了周圍人的安全。”
“經過近一年的評估,符合強制進行隔離治療的标準。”
醫院花園裡紫色的三角梅開得紅火又熱鬧,漫天遍野。
花園的盡頭有一扇堅實的鐵門,門後沒有風也沒有陽光,泾渭分明得就像另外一個世界。
精神疾病隔離治療區,是蔣澤昀為蔣慕麟找好的歸宿。
或許是被連日的灼燒折磨得去了半條命,被醫護人員半架着的蔣慕麟眼神空泛。
他的目光掃過紅得發紫的三角梅,愣愣地望着門口碩大的“隔離區”三個字。
呆滞了許久,終于輕輕咧開嘴笑起來:“哈哈。”
“哈哈。”
蔣慕麟越笑越大聲,形容可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竭力地扭頭四處張望,幾乎将身側的醫護人員掀翻過去。不停地四處搜尋,急切得好像丢失了什麼珍貴的寶物。
終于,他看到了遠遠綴在他身後的蔣澤昀。
在看到蔣澤昀的這一秒,蔣慕麟身上又陡然升起一股鑽心刺骨的炙熱。
可他猛地掙開架着他的工作人員,不顧身上呼嘯而來的火海,踉跄着奔到蔣澤昀面前。
那雙好像終于有一絲清明的渾濁雙眼慢慢沁出兩行淚,“阿,阿昀……”
“對不起,爸爸錯了,對不起……”
蔣澤昀卻好似一尊凝固的雕像。
恍惚間,蔣澤昀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蔣慕麟離開家的傍晚。
那墜入永夜的暮色,見證着他的童年和幸福一并灰飛煙滅。
隻是這一次,曾經撕心裂肺追趕父親的孩子再沒有伸出手,哭喊着挽留。
他任由蔣慕麟撫摸他的臉,任由工作人員撲上來将蔣慕麟拉開。
一動未動。
幼時的孩童無力與世界交手,喜樂與苦悲皆來自父母。
忽視,冷待,欺騙……每一次傷害都是醜陋猙獰的傷口。
或許腐爛的創口從來不曾愈合,即便已經過去了太久太久。
在鋪天蓋地的三角梅中,蔣澤昀凝望着一束因為鐵門被打開而照射進隔離區的陽光,在震耳欲聾的關門聲過後,再次被擋在門外。
最後,獨自轉身離開。
隻留下青灰色地闆上的一滴淚,在陽光的照射下蒸發不見。
*
“我所做之事,皆出自本心,不求回報。”
書生一襲白袍,眼神澄澈。
猩紅似血的楓林中隻餘他一抹白,似是紛擾雜亂的塵世中最明淨的存在。
洮箐隐在楓林後,隐在一堆長槍短炮的攝影機後,靜靜望向蔣澤昀。
不,此刻或許該叫他——柏生。
柏生,影片《墨》當之無愧的男一号。
故事從柏生機緣巧合救下歸國的墨國質子開始。
質子重傷不治,随行宦官害怕自己被問罪,用全村人性命威脅柏生假扮質子。
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柏生隻能聽從。
墨國王宮中,歡迎宴近在眼前,一場危機四伏的截殺浮上水面,隐瞞、诓騙、曲解、遺忘、錯漏、誤判……沒有人是可靠的。
柏生,這個極度聰慧,善良到有些懦弱和固執的書生。
從被迫舉刀,到主動執刃,踏上拯救萬民之路。
桂省山高林深,紅楓千裡,是電影中墨國的所在。
也是洮箐此行的目的地——
順着趙濤交待的線索,洮箐前往鹧鸪軒,打探金雀花主人的下落。
不料卻是人去樓空,半分痕迹也未曾留下。
往日裡高朋滿座的茶社畫坊還保留着一絲古時韻味,突然的銷聲匿迹卻并未引得周圍的人有絲毫詫異。
仿佛它早就不存于世,如煙如幻。
隻餘一道久久不散的濃烈妖氣直指西南方,指向蔣澤昀新片所在的鹿鳴山。
而《墨》劇組鹿鳴山片場,近日更是怪事頻發。
比演員們提早到了半個月的道具組和後勤組,在布置場地時總有人員出現意外狀況。
不是在林子裡鬼打牆,就是起床後感覺渾身青紫,仿佛入睡後奔襲了幾十公裡。
更有甚者,醒來後發現膝蓋和兩個手掌都磨破,下不了床。
洮箐敏銳地捕捉到其中摻雜的龍族力量,痕迹明顯。
對方像是故意引她前來一般,明目張膽地留下線索,隻等她前去一探究竟。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若是世上當真還有龍族存活,或許也是敵非友。
本命龍珠彌足珍貴,稀世難尋。
況且龍珠并不是龍族人人皆有,在洮箐降生之前,已經近萬年沒有龍珠現世。
即使洮箐的本命龍珠自降生時便墜于她頸間,是她的榮耀與驕傲,也不代表别人不會觊觎。
藏在暗處的人或許最早就已經布置好了一切,指引着她尋回另外半顆,好坐收漁翁之利。
可洮箐沒得選,她必須迎難而上險中求勝,為複仇,也為自由。
若是坐以待斃,結局就隻有死亡。
是夜。
蔣澤昀的氣息從山外圍的紅楓林倏然消失,出現在山中心。
而鹿鳴山的中央仿佛籠罩了一層黏膩的薄霧,緩慢地抽取着他身上的力量。
洮箐循着蔣澤昀方位,穿過楓林,循着溪水,穿過深邃而悠長的溶洞,越過巨石組成的山壁,撥開鹿鳴山外圍的重重迷瘴,到達了山的中心。
她的眼前,是一個廢墟——
破敗的城牆與建築綿延數十裡,隻剩中央廣場上巨大的人身龍首雕像熠熠生輝,在月光的照射下顯得神聖而崇高。
前提是忽略龍神像下密密麻麻的幹屍們……
龍族不存于世,何人還在朝拜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