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夏秋無一日有雨,洮箐的煩躁也與日俱增。
田地寸草不生,家家戶戶原本就捉襟見肘的日子更是難以為繼。
慈錦安好不容易養出些許氣色的臉又再度消瘦下去,每一頓飯都纏綿得讓洮箐像嚼了幾噸青果,又酸又澀——
“小姨不餓,你多吃點。”
慈錦安的五髒廟明明空得可以裝下一頭牛,卻依舊将粥推到洮箐面前。
那碗如水般清得見底的的糙米粥上零星地點綴着幾粒幹癟的紅薯,卻已經是這個小家最像樣的吃食。
洮箐也很餓,她餓得像是肚皮着火,恨不能縱情躍進某個湖灣,吃絕半湖魚蝦。
荒漠幹燥的空氣不停吸取着她身上的水分,把她也變成炙烤的地瓜幹。
“我吃過了,你吃。”
但她将粥推回慈錦安面前,裝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
她的饑餓就像是擱淺一半的鲸,即使不适,也勉強可以忍耐。
但慈錦安這脆弱的人族,離不了一日三餐。
“你騙人。”慈錦安說。
“我哪裡騙人?”
“我說吃過了,就是吃過了。”洮箐耍起賴來。
她起身欲走,試圖将飯食留給慈錦安,卻忽而聞到空氣中傳來陣陣焦炭的味道。
“走水了,走水了!”
小院外傳來無比焦急的高深呼喊:“糧倉走水了!”
洮箐奔至院外,就見火紅的雲煙翻騰着呼嘯,将天幕映成赤色。
火勢極大。
怒張的火苗以糧庫為中心,飛快地四散吞噬着一棟又一棟的房屋。
屋頂鋪設的稻草稭稈本是遮風避雨最實惠的材料,此刻卻成了火焰的登雲梯,一觸即焚。
“救火啊!快點,救火!”
村民們争先恐後地擡出家中囤積的寶貴井水試圖滅火,又或是拎着木桶碗盆奔向遠在天邊的水源。
可這杯水車薪在龐大的火勢面前根本不夠。
風席卷着火苗,誓要将一切吞噬幹淨。
洮箐看見少了一隻腿的慈志懷沖進火海,抱出個三四歲大的孩子。
看見他的木腿燃起火星,差點将他也燒成一個碳人。
“我昨天才換的糧,還有三吊錢在家裡!”
“錢重要還是命重要?不想死就快跑!”
慈志懷折斷木腿,也依舊屹立着指揮衆人撤向遠處空曠的沙地。
而火光倒映着那些茫然而悲傷驚懼的面孔,隻能眼睜睜看着火焰吞噬家園,卻無能為力。
“新翻修的房子……”
“我的兒,我兒子還在裡面……”
“龍神啊,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們?”
“如此這般,還不如死了算了!”
有人絕望地低泣,那還未落地就蒸發的淚水在人群中蔓延,引起一片嚎哭。
“要是能有雨就好了。”
有人擡頭望天,祈求着渺茫的希望。
是啊,要是能有一場雨就好了。
洮箐突然想起宗祠裡的天水定光。
她回眸看見蔣澤昀攙扶着驚魂未定的慈錦安往高處沙丘走去,定了定心神,走進火焰之中。
火光燃起她的發,将她炙痛,卻也為她讓路。
火海分開一束看不清前方的幽暗道路,洮箐順着滾滾黑煙向前,一路行進。
她不知走了多久,或許是一瞬間,又或許過了幾旬。
孤零零的白色海螺黯淡無光,靜靜卧在宗祠的殘垣斷壁中,似乎正等待着她的到來。
洮箐握起天水定光,想象中洗骨伐髓的疼痛卻沒有到來。
海螺此刻乖順無比,她隻是輕輕用力,天空就立刻聚起雲雨。
“轟隆!”
旱地響起驚天的雷聲,随之而來的是傾盆大雨。
雨水如甘霖,澆滅窮兇極惡的火傘,為焦枯的天地帶來生機。
“龍神顯靈啦!”
“龍神保佑,我們有救了!”
那是在幽暗中得到希望的欣喜呼喚,一聲一聲,響徹荒漠。
待到疾風驟雨散去,洮箐也漸漸力竭不支,在此起彼伏的欣喜禱告聲中失去意識。
“箐箐……”
在一片混沌中,洮箐又聽到有人柔聲呼喚她。
她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慈錦安淚痕未幹的睡顔。
眉頭緊皺的慈錦安,甚至在睡夢中也不安地微微顫抖。
洮箐呼吸一滞,這個驚惶不安的女人就驚醒過來。
“阿蘭,你醒了。”
大滴大滴的眼淚又從慈錦安的眼眶中湧現,洮箐都不知道,這個因為常年勞作而有些幹瘦的女人,怎麼能流出那麼多水分。
丢了柴禾哭,等不回慈绯也哭,不論大事小事,她就是眼眶紅紅。
可偏偏,洮箐不想見她哭。
“别哭了……”
“餓了吧?我去給你拿吃的。”
自說自話的慈錦安也不等洮箐的反應,擦了擦眼淚,就風風火火地跑出屋子。
蕪村被燒毀的房子太多,慈錦安家也未能幸免,隻剩些殘屋牆根還能勉強住人。
一旦刮風曝曬,實在讓人遭罪。
蔣澤昀呢?
洮箐起身環視小院,卻沒見到對方的蹤迹。
她往門外尋找,可還沒走兩步,就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撞個正着。
小姑娘似乎有些害怕,擡起着圓溜溜的大眼睛不停瞥她,小小的手掌在舊得看不出顔色的衣服上來回磨蹭,卻不說話。
“怎麼了?”洮箐問道。
“快啊,快。”
不遠處有人低聲地催促着女孩:“快。”
“……”
“謝謝你。”
終于,小女孩抿了抿嘴,細聲細氣地說道。
然後好像總算鼓起勇氣,從圓鼓鼓的腰間掏出一個小布袋。
女孩把小布袋往她手上一放,就一溜煙地跑走。
洮箐順着女孩跑開的方向看去,一群婦女漢子轟地作鳥獸散,擡頭看天看地,就是不敢與她對視。
她低頭打開那個鼓鼓囊囊的布包,裡面是一捧紅彤彤的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