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水山旁某市人民醫院。
“滴滴,滴滴。”
寂靜的手術室中隻有心跳監護儀的聲音,和手上忙忙碌碌的醫生護士們。
一個清瘦的老頭正躺在手術台上,氣息微弱。
“爸爸也真是的,放着好好的家不在,偏要自己住那個又小又偏的平房。”
深夜的急診科依舊人來人往,在等候室外的女人聲聲啜泣:“要不是我半夜心慌去看他,他就……”
“說什麼也不能再讓他住那裡了!”
“老天保佑,一定要順利下手術。”
一旁的男子聲音疲憊而沉痛:“别人都是養兒防老,他倒好,半點不給我們操心的機會。”
在沒人注意的角落,洮箐和胡葉子漸漸顯露身形。
“元初伯伯……”
感受到老人愈發微弱的生命,胡葉子不由得喃喃道。
狐狸奶奶身上最後一縷微弱的念力上,附着了十分熟悉的氣息。
洮箐輕易就認出那念力來自當初攔住她上翁水山、又在山腳養了許多雞的老頭。
老者名叫敬元初,是翁水山的最後一個人族。
也是狐狸奶奶身上最後一抹念力的主人。
不論春秋寒暑,這個獨來獨往的老人總是把從狐狸寶塔到山腳的路打掃得幹幹靜靜,不留一絲塵土和落葉。
他每日都為寶塔旁的小柴房打上清水,在寶塔的供台放上雞蛋。
每逢月初,還要把家裡最肥最嫩的雞宰殺烹饪,燃起清香,供上案台。
甚至胡葉子和弟弟看的故事書、玩的人族玩具,都是敬元初“上供”的。
前夜,陸知瑜現身翁水山,為搶奪力量大肆出手。
或許是看到寶塔上有所異動,從來不會夜間出門的敬元初一反常态,匆忙上山。卻在途中被打鬥波及,從半山腰一路摔到了山腳。
頭上的傷口十分駭人。
而胡葉子修煉不過十幾年,本領實在有限。
用盡辦法也隻能吊住敬元初的性命,隻好匆匆入了他女兒的夢中,讓她趕快把老人送到醫院。
隻是敬元初上了年紀,又損傷太過。
上了手術台,便是九死一生。
“龍君,元初伯伯快不行了,我該怎麼做?”
胡葉子問道。
“追魂。”
洮箐當機立斷,“保住他的魂魄,或許還有救。”
手術台上的老人生命體征猶在,魂魄卻已悄然離體。
正一步步往外走去。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處于生與死之間。
每走一步,魂魄就黯淡一分。
洮箐疾步而去,試圖将敬元初的魂魄抓回。
卻不曾想在觸碰到對方神魂的一瞬間,就被吸入夢中——
人族在生命的最後,總會在夢裡把一生再過一遍。
而敬元初的過去,是陰郁的青黑色。
寂靜的黃昏裡滿是樹木和泥土的味道,寥落的野草瘋長。
七八歲的男孩背着背簍,在暗影重重的山林間狂奔。
男孩腳上的草鞋早就已經不知道散落在何處,腳上腿上滿是傷痕,卻不敢停下腳步。
粘稠的空氣中除了他劇烈的呼吸聲,便隻剩陰恻恻的輕笑聲——
“小郎君,你說,我像人嗎?”
叢林深處亮起綠油油的眼睛,不管男孩跑得再快,都始終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問道:“像嗎?”
那幾乎是貼着人肌膚的問話帶着森冷的氣息。
樹影重重間,有什麼東西的影子悄然變大。
仿佛隻要男孩說出口的話不是它想要的,就即刻展露出血腥的姿态。
男孩恐懼到不敢回頭,更不敢瞥向身側扭曲的影子。
隻含着淚小聲呼喚道:“老牛,你在哪?”
外出放牛的男孩從來都小心謹慎。
卻不曾想黃昏時分,一場突如其來的昏昏欲睡讓他徹底尋不見了牛的蹤影。
在那分外艱苦的年代,一頭牛,就幾乎是一家人的命根子。
對于寄人籬下的男孩來說,弄丢了自己或許不打緊,可丢了牛……
卻是比把他千刀萬剮還要來得不可接受。
洮箐這個誤入的來客不遠不近地綴男孩身後。
她無法影響夢中的一切,卻很好奇,子孫幾乎被人族趕盡殺絕的狐狸奶奶殺了那麼多人,為什麼獨獨放過了敬元初?
這或許,是救回兩人的關鍵。
夜色越發濃厚。
男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林間數次摔倒,甚至幾次踩空,在亂石堆中滾得狼狽。
而鬼魅如影随形,不肯放過他分毫。
“小郎君,我不過要一句我像人還是不像,就如此讓你為難嗎?!”
想走捷徑讨封變成人形的精怪終于失去了耐心,露出鋒利的獠牙:“你若再不說一聲像,就到我肚子裡和你的老牛團聚吧!”
“等等!”
恐懼之下,男孩跌坐在地,蒙住眼睛嘶吼着開口:“如果你從今以後隻做好事,那你就像人!”
變大的暗影慢慢在空中一頓,不情不願地收回:“嘿,你這小子……真滑頭……”
語氣中頗有些錯失美味的遺憾。
待到瑟縮的男孩終于再度鼓起勇氣睜開眼時,隻有空中的一輪彎月還陪他留在原地。
男孩久久地望着月亮,最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步步追着月亮而去。
最後一步,停在高高的懸崖邊。
他在崖邊坐下,任由冷風灌進單薄的衣裳中,把五髒六腑涼了又涼。
平日裡被動辄打罵的男孩胳膊幾乎已經細到一隻手指就能戳斷,仿徨而茫然,不知道這樣的壞事為什麼會落到自己頭上。
死了就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