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冉跟在顧廣陵身後，走在熟悉的院落連廊裡，她心中湧上熟悉的失落，眼中也不由泛起蒙蒙水霧。

終究沒能忍住，她看着顧廣陵的背影，狠狠剜了一眼。她就知道，他又忘了她的事，從小到大，總是這樣！

顧廣陵帶顧冉到了書房，他屏退侍從，打量着這個與女兒年紀相仿的小婢子。不知為何，這小婢子眼圈有點紅，看着他的眼神，恭敬中又帶點兇巴巴的委屈。

這讓顧廣陵想起已經昏睡許久的女兒，他的阿冉也總這麼看他，少了恭敬罷了。

他歎了口氣，也沒多餘精力計較這小婢子的不敬，隻問：“你讓阿霁給我那封食譜，是何意？要說阿冉的什麼事？”

顧冉深吸一口氣，盡量表現得像個知禮的小婢子，她一福身：“老爺容禀，小姐身邊的春蕊姐姐已經提醒過婢子，顧府對怪力亂神的忌諱，但事關小姐，這事又是真實發生，婢子不敢欺瞞，所以拖了霁公子帶話兒。”

她言罷看向顧廣陵，等着他的答複。他都願意請巫師做法了，總不至于不讓她說話。

顧廣陵沉吟着，點了點頭：“你說。”

那日顧霁來找他後，他着人調查過這小婢子，來顧府幾個月，大體算是規矩。女兒也沒帶她進過廚房，她那性子，不像是教人做藥膳的人。

他本來當即就要找這小婢子，但後來插進來其他事，一旦忙起來，便将這事給忘腦後了。

顧冉一臉純真憨實：“我自小體質特殊，小時候道士就說我身上陽氣不足，能感受到常人不能感受的神異。自我到莊子上，每夜都夢見小姐，那給老爺的藥膳食譜，便是小姐告訴我的，她說，那是她學的第一道補氣血的藥膳，學了就做來給老爺吃……”

顧冉的話突然卡在了嗓子眼，因為她驚異地發現，顧廣陵竟然紅了眼眶……她長這麼大，可是頭次見她爹這樣，這讓她心中怨氣消解不少，想好的台詞也一時卡了殼。

顧廣陵見那小婢子瞪大眼看着他，眉頭一擰，清了清嗓子肅容道：“你繼續說。”

顧冉第一次給他做藥膳，是一道再簡單不過的粥。那時候她還不到十歲，鄭氏還沒來顧府，又趕上變法的緊要時候，他忙起來腳不沾地，反要年幼的女兒照顧他。

後來他找了鄭氏照顧女兒，但自從鄭氏來了顧府，顧冉便再也不給他做藥膳了。

“哦。”顧冉知道作為侍女，方才自己僭越了，她低眉順眼繼續道，“小姐還說，她當時不該和江家小姐吵架，那樣就不會落水了，她很是悔恨。她現在也沒法跟老爺盡孝，所以，所以就教了婢子那些藥膳做法，讓婢子先來替她盡孝。”

顧廣陵聽到這，看着那滔滔不絕的小婢子，不動聲色問道：“她在夢中跟你說這些話，又在夢中教你做藥膳？”

顧冉看着顧廣陵，毫不心虛地點了點頭，她看了眼沙漏，提議道：“快要用晚膳了，老爺若有疑慮，不妨讓婢子去做兩道膳食，一道是我寫了食譜的粥，另一道是小姐九歲那年，老爺過生日時的雞湯。小姐怕老爺不信，都跟我講了詳細做法。”

顧廣陵見她說得笃定又自然，點頭應允，又揚聲喚來門外仆人帶顧冉去了廚房……

他原先對這主動找來的小婢子所說的話半信半疑，但等那粥和雞湯端上來，看到那記憶中的顔色，聞到記憶裡的味道，顧廣陵心裡便已信了六分。

但他畢竟不像顧冉，什麼都擺在臉上，讓人一眼看透底牌。他先喝了口雞湯，贊了句：“好喝。”

又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菜，最終才去喝那讓他印象尤為深刻的五黑補氣粥。這樣做法的粥，在西晟少見，是南越的做法。

顧冉站在下首，看顧廣陵嘗嘗粥，又喝口雞湯，他眉頭一會緊一會松，她心裡也一會上一會下。那麼多年過去了，他還記得她做的粥和雞湯的味道麼？

顧廣陵放下湯匙，問站在下首的顧冉：“他讓你代她盡孝，還有說别的什麼沒有？”

這顧冉早想好了：“小姐還說，她現在之所以醒不來，是因為這輩子好事做的太少，功德還不夠，要婢子除了代她盡孝外，還要多行善事，這樣她才能盡早醒來。”

好事做得太少？顧廣陵心中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在罵顧冉還是罵他。要說他女兒，這些年确實有些驕縱任性、不學無術了。

他緩着表情又問：“哦，所以她是要讓你回顧府，還要府裡的人，助你做善事是麼？”

顧冉神色認真地點了點頭。她說的，也都是實情嘛。

顧廣陵默然歎了口氣，他覺得這事十分離譜，但又不得不信。

因為那粥，還有那雞湯，他都記得味道。還有這但凡盡孝，就要講條件提要求的做事風格，活脫脫就是他那難以管教的女兒。

他後來才知道，前些時日鄭氏将這小婢子發配了。若這小婢子有心，當時就可以拿這個理由留在顧府，不必等到現在。

顧廣陵覺得，為了讓女兒醒來，姑且可信一信這小婢子。畢竟麼，祖訓是祖訓，人不能被規矩過于拿捏。

*

距離顧府不遠處的小巷子裡，有一座茶棚。

酉時過半，那茶棚的攤主開始收整茶壺、瓷碗和爐子，但那來了快半個時辰的俊秀年輕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時擡頭看眼顧府門口，一瓷碗的綠茶，幾乎沒怎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