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如晝,銀輝籠罩着夜深人靜的大地,一輛破破爛爛的小車艱難地行駛在路面上。
宋域從昏迷中陡然驚醒,腦袋迷糊成了一碗剛用熱水沖泡完成的藕粉,粘稠地貼合在脖子上。
大馬路上的風慘無人道地扇了他好幾個大嘴巴子,刮得他那張可以投保千萬的俊臉呲牙咧嘴的生疼。
但他來不及去理會這些現如今可有可無的事情,猛地回憶起自己暈倒前的困境,頓時在狂野的暴風裡擠出一背的冷汗。
倏地,宋域偏過臉四下打量,不但沒有見到方才那些兇神惡煞到恨不得把他們射成篩子的狂徒,就連飛禽走獸都沒撞見一隻。
他費解地眨眨眼,“他們人呢?”
沈瀛漫不經心地回答:“跑了。”
“你糊弄鬼呢?”宋域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意識瞬間清醒,“槍杆子都頂你腦門上了,你還能給他表演一個遁地術?”
沈瀛陷入了冗長的沉默,他還真做不到這件事。
然而,眼下他總不能将事實合盤托出,告訴他是洛川出手相助。
于是他選擇了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他們或許是接到了雇主的指令,所以不得不全部撤退——你是人民警察,我是人民教師,雖然不是像國外元首一樣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但遭遇槍擊還是容易激起不小的社會輿論,你們市局對此一定會追查到底。于兇手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行,也算能說得過去,”宋域将信将疑,頓了頓又逼問,“我記得你剛才對我說了一句話,然後一轉頭我就暈了。你是不是偷偷摸摸地動了什麼手腳?”
沈瀛矢口否認,一臉淡漠地說:“沒有,你隻是睡眠不足且精神高度緊張,導緻的身體吃不消,被強制進入休眠狀态而已。”
“沈瀛。”
“嗯?”沈瀛尾音微微上揚,帶着一點點鼻音,就顯得心不在焉的。
宋域舔了舔嘴唇,意味深長地輕笑一聲,聲音清冽,“你挺不簡單的。”
沈瀛眨了眨眼,一臉清純無辜小白花的做派。
宋域端量着沈瀛那張風平浪靜的臉若有所思,忽然,他發覺沈瀛與之前略有些變樣,目光聚集在沈瀛的眼睛上,“你眼鏡呢?”
“打碎了,”沈瀛在狂風呼嘯的背景音下冷靜地解釋,“剛才有人想要把你拽下去,我手邊沒東西能夠罩着你,為了救你的命,隻好把眼鏡摘下來湊合着使。”
“那我應該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宋域的聲音又低又輕,聽着不大正經,随性中帶着一絲懶洋洋的味道。
沈瀛輕輕地笑了一下,聲音柔和地調侃道:“不用謝,應該的。雖然我有很多次都想過把你丢下去吸引他們的火力,但考慮到這會成我人生的一個污點,還要擔着你萬一沒死,回來舉報我的風險,衡量之後決定繼續把你捎上。”
宋域從牙縫裡擠出幾聲比金剛石都生硬的笑,一扭頭,從破了一個巨大窟窿的車窗向外看深沉的黑夜。
蓦然,他憶起還落在墳頭上的一具屍骨,“你現在不去收屍嗎?”
“來不及了,”沈瀛的眼睛少了鏡片的封印,透出一股深不可測的神秘氣息,“應該已經被人處理掉了。”
宋域一愣,反應過來沈瀛話中之意後火氣噌噌噌往上漲,大有燎原之勢,“媽了個巴子,那具屍體鐵定他媽有問題!操,要不是老子的執法記錄儀和槍都不在身上,明天早上絕對摁着他們的腦袋到市局受刑。”
“嗯,那具屍體的确有很大的問題。”沈瀛的後背貼在車座上,不安分的風将他腦門上的頭發折騰成了梅超風,但那張臉還是将這場面給撐了起來。
“雖然沒有對屍骨進行精确的研究,但根據恥骨的變化,還是能大緻判斷這具屍體屬于一位至少六旬老人,與張應成的年紀相差甚遠。”
宋域磨了磨牙,氣得臉紅脖子粗,“張應成果然沒死!”
沈瀛雙手握住方向盤,不緊不慢地提出自己的意見,“關于張應成沒死卻又不願意現身的原因,我方才思考了一下,極有可能是他原有的身份不利于他未來的行動。所以你調查的方向可以更貼近于違法亂紀,甚至更嚴重的角度。”
宋域的眉目間稍微沾染上了疑色,心情沉重,“違法亂紀……你說有沒有可能是人骨貿易?”
沈瀛一挑眉,笑意不達眼底,“你倒不如直截了當地問我張應成是不是阿玉——我之前看過一篇文章,父親永遠都在保護着自己的孩子,就像‘國’永遠保護着‘玉’。”
宋域沒吭聲,低垂着腦袋,不知道在思索何事。
過了片刻,沈瀛才給了宋域一個他希望的回答:“我與你的判斷一樣,也覺得和人骨貿易撇不開關系。隻是比起這些,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張應成為什麼走上這樣一條不歸路——犯罪并非天生,過程決定未來。”
宋域摸摸下巴,“精神病算不算一種原因?”
“反人類的瘋子?”
宋域一聳肩,“電影裡面都這麼演。”
沈瀛面無表情地瞥他一眼,“我們是在現實裡辦案,不是電影。”
“那還要從張應成的過去開始查起嗎?”宋域掰着手指算了算,“要追溯好幾十年,估計夠嗆。”
沈瀛覺得這個方式不太現實,工作量過大,需要排查的人物沒有一個固定的範圍,就像是大海撈針,完全不具有可行性。
他想了想說:“人骨貿易既然開在黑市,那就先從黑市查起。”
宋域颔首,“明天我就走一趟黑市。”
沈瀛斬釘截鐵地否決了宋域的話,“你不能去。”
宋域不解,反骨乍起,“為什麼我不能?”
沈瀛冷靜地解釋道:“你手頭上還壓着兩個案子要處理,黑市我去就行。”
“你……”
恍然間,宋域再次覺得沈瀛這個大學教授貌似并不如他的身份這般簡單,令他有些看不透他的真實面目。
心中疑窦叢生,無數驚心動魄的猜想往上湧,好像潮起時的海水一樣,一寸寸地淹沒了他的身軀。
沈瀛不想和宋域在誰去打探消息這個問題上拉拉扯扯,直接撂下一句話:“你要是不想睡覺就來開車。”
“别,你開。”宋域賠笑幾聲,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躺下閉目養神。
沒了宋域在旁邊咋咋呼呼,沈瀛耳邊頓時就清淨了。
他慢慢降下車速,四平八穩地行駛在盤山公路上,但即使這樣宋域也沒睡着。
因為下了漫長的盤山公路,就是噩夢一般的老城區,這裡坑坑窪窪的破地折騰得他來了個免費的車内蹦迪,險些沒将他搖出腦震蕩。
長夜漫漫,更深露重。
某戶人家院内的看門狗聽見響動,警覺地跳了起來,四隻爪子扒拉幾下跑了出來。
它疑惑地盯着大半夜還在路上行駛的車輛,遲疑片刻,沖亮着燈的車尾狂吠幾聲,直到守着車輛離開他的領地才願意退回院子内。
“沈教授,你速度放慢點,我腦袋瓜子都在抗議!”
“快打方向盤,這邊坑大,走那邊!”
“沈瀛,你上輩子是在馬戲團騎摩托的嗎?!”
某人不自覺地又開始咋咋呼呼。
沈瀛心中的怨念頗深,怒火填胸,咬牙切齒地威脅道:“你如果再多說一句話,我馬上把你丢在這裡喂狗。”
宋域:“……”
他握反向盤,他厲害。
過了淩晨,夏晝不動聲色地趕走了黑夜,天空頓時展開來,新一輪的天明頃刻而至,萬物都投射出斑斓的光芒。
李小海今天搶了宋域倒數第一進辦公室的榮譽寶座,成功截斷了後者即将連續九天的記錄,可喜可賀。
他頂着兩隻可憐兮兮的熊貓眼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撲向了正在補覺的宋域,“宋隊,你要我找的面料總算是找到了!”
聞言,宋域陡然睜開雙眼,瞌睡蟲跑得一幹二淨,驚喜地問:“什麼料子?”
“VBC,一個意大利的百年老牌,原料全部采用澳大利亞超細美麗諾羊毛,在現場提取到的也是同一種。”
李小海翻開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一些内容,都是他加班加點趕工作的成果,一筆一劃皆是他辛勤勞作的産物。
宋域手指不自覺地搓了兩下,好似在回憶面料的手感,低聲喃喃:“怪不得我摸着手感特别好。”
“他的合作夥伴都是一些頂級成衣品牌,例如Zegna、Armani、Valentino……”李小海又翻了一頁,“我把我們這裡的所有相關品牌都徹查了一遍。因為面料比較新,應該是不久前買的。這是我整理出來一些名單,都是一年之内訂購過這種面料的客戶。”
說完,他将打印出來的一張紙交給宋域。
“你昨天忙到很晚了吧?”宋域雙手接過,但沒第一時間拿起看,反而盯着李小海眼周的烏黑看了半天,“給你批個假,回去好好睡覺。”
李小海撓撓頭,“沒事,我扛得住。再說局裡這麼多事,我也走不開。”
宋域翻了個白眼,傲氣地說:“沒了你天不會塌,地不會陷,市局不會發生911爆炸,快滾回去睡覺,到時候你要是朝地上一歪,于占那個老家夥得把我撤職。”
“那我就走了?”李小海試探性地問了一下,生怕他反悔。
宋域嫌棄地擺擺手,“快滾快滾,今天之内别過來。”
“感謝宋隊!”李小海感激涕零,歡呼雀躍着沖出了刑偵大隊。
宋域目送李小海一蹦一跳的背影遠去,像二逼爹看自家傻兒子一般慈祥地搖頭失笑。
低下頭,看向手中的名單,粗略掃去有三十幾個名字。
他一個一個地念着:“郭鵬輝、劉解雲、陳——陳廓……”
一大早上,楊欣然慷慨地獎勵了自己一杯某牌子的速溶咖啡提神醒腦,可見她昨夜也熬了一宿。
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勺子在裡面攪拌,将八塊錢一袋的冰糖撥出兩粒來丢入了高速運轉的溶液中。
“宋域,昨天何敬華過來把他女兒保釋出去了。不過她爸心真寬,自家女兒找人折騰了他老婆,他老婆還被人一根繩子送上了西天,他全程什麼話都沒有說,像個沒事人一樣——這要是我,早就把自家不成器的小兔崽子一腳踹牆上,掄起皮帶就一頓抽。”
“有些男人娶個老婆是拿來當牛做馬的,現在随便一個年輕漂亮的保姆都是幾千上萬的月錢,免費的不香嗎?關鍵是還能陪/睡。”宋域對此并不吃驚,目光直直鎖定在手中的名單上。
楊欣然不悅地努努嘴,“你說的真惡心,搞得我都恐婚了。”
宋域敷衍地點點頭說:“惡心就好,以後擦亮眼睛找男人。”
楊欣然見宋域心思不在她的消息上,傲嬌的小白眼一翻,端着她十幾一盒的咖啡離去。
良久,宋域如夢初醒般從椅子上彈起來,面容嚴肅且凝重地盯着楊欣然,後者感受到一道炙熱的目光,手裡的咖啡差點沒端穩。
楊欣然冷不丁地咽了一下口水,有先見之明地将咖啡放在桌面,“怎麼了?屁股被蛇咬了?”
宋域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像刷了層漿糊般的緊繃着,面無表情地問:“你手裡還有華天大廈的監控嗎?”
“有的,我找找。”楊欣然立刻打開電腦,手忙腳亂地在她淩亂的桌面裡找東西。
宋域收回目光,重新坐回椅子裡,長入鬓角的眉毛輕微蹙起一點,滿眼犀利之色。
楊欣然找到後迅速發了一份進宋域的郵箱,“發你郵箱上了。”
宋域接收到文件,打開後蹦出華天大廈東、西、南、北四個門,包括地下停車場的監控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