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挑揀揀地從裡面選出幾個,拉成統一比例後鋪在桌面,用倍速進行播放。
幾組畫面同時向後閃,宋域緊緊地捏住名單,目光集中在監控裡,試圖捕捉到某個至關重要的身影。
在各位刑警們勞心費神時,沈瀛正在靜安路旁的格蘭醫院,這裡正是張應成母親死亡的地方。
沈瀛表明來意後被護士請到院長辦公室内等待,還貼心地給他捧上一杯溫水。
他的視線在瞥見辦公室的那一刹那,隻覺得自己穿進了某大型公司的總裁辦公室。
室内裝潢極盡奢侈,紅木打磨精細的書架與配套的兩米書桌擺放在近光源的右側,真皮材質的沙發拿手輕輕一壓就能陷入其中,一罐價格不菲的大紅袍被随意丢在桌面。
如果這身行頭擱在任何一個機關辦公室中,保準領導第二天就要下馬。
“沈警官,讓您久等了。”沈瀛此次拜訪的尤院長從門外匆匆走入。
這人是個天生的地中海,幾根倔強的毛發橫在腦袋頂,看起來又心疼又好笑,“剛才去處理了點事情耽誤了幾分鐘。”
“沒有,我也是才到,”沈瀛面帶微笑,對于警官的稱呼欣然接受,“今天是有點事想要向您了解一下。”
“我們醫院是正規醫院,藥品也是正規渠道采購,向每位病人及家屬簽署過不收紅包的協議。”尤院長連忙摘掉了沈瀛從未想扣過的屎盆子。
“并不是這個,”沈瀛與尤院長之間隔了一張巨大的紅木桌,“我想找一份關于張國齡已逝妻子的入院記錄,包括藥物、陪護、探視等。”
“張國齡?”尤院長隐隐覺得這個名字十分耳熟。
他仔細思索半晌,腦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道,“我記起來了,特情部的張副部長是吧?”
沈瀛點點頭。
尤院長半眯着眼陷入回憶之中,“他夫人在我們醫院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個四五年吧,好像是因為精神問題被送進來,隻可惜最後跳樓死了。”
“哪棟樓?”
“喏,就在那棟樓,”尤院長伸出手指,指尖朝向窗外一棟不久前翻新的樓房,“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過去的,總之就是突然從樓上摔下,救護車還沒趕到就咽了氣。”
“在她跳樓之前有人看見過她嗎?”
“沒有,”尤院長頓了頓,又刻意補充道,“當時警方前來調查過,最後判定為自殺。”
沈瀛沉吟一聲,“張國齡之後有說什麼嗎?”
“張先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明事理,最後沒說别的東西,隻是帶着他夫人的遺體走了,”尤院長歎出一口氣,“他夫人長得挺漂亮,可惜了……”
沈瀛沒吭聲,心底不知道在揣度什麼。
尤院長收起惋惜的面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一說就講遠了些。您是要他的記錄吧?我馬上打印一份交給您。”
“麻煩了。”
沈瀛危坐在原處,斜眼端量尤院長手指過的那棟樓,或許是為了防止再有諸如此類的命案發生,每扇窗子都加裝了防盜網。
他等待了半晌,在猶如火拼的噼裡啪啦的鍵盤聲中,打印機的号角聲平息了這場如火如荼的争鬥。
尤院長取出兩張打印好的紙張,在桌面整理好後雙手遞給沈瀛,“沈警官,您要的資料。”
沈瀛起身接過,并向尤院長表示感謝。
尤院長豪爽地大笑幾聲,嗓音洪亮如鐘。
沈瀛并未急于拍屁股走人,而是坐在一旁細緻地端詳資料中記載的内容。
陪護人員在張夫人住院期間從未有過變更,探視記錄中顯示幾年來她的母親共探視共一百多次,而張國齡僅有屈指可數的五次。
完全就不像是一對夫妻。
沈瀛審視一頁白紙黑字中紮眼的探視記錄,本能地認為張國齡也許從未真心喜歡過自己的妻子,傳宗接代才是他結婚的主要目的。
他又撈過底下的紙,卻在目光首次觸及到某類藥品時倏然發生變化,“尤院長,勞拉西泮片的用量是否有過超标?”
尤院長盯着檔案裡的勞拉西泮片用量,一邊擦汗,一邊心不在焉地說:“沒有,我們這種精神類的藥品都有嚴重的把控,絕對不會出現超标的現象。”
沈瀛輕飄飄地刮了一眼尤院長略顯僵硬的臉,隐約覺得其中大有文章,卻并沒再繼續盤問下去。
頓了頓,無厘頭地問:“尤院長,您在這所醫院工作幾年了?”
尤院長:“快七年了。”
“當院長快七年了?”
“不是,之前都是副職。三年前,上一任院長因病意外身亡,我才接了他的班。”
三年前,也就是2020年。
張應成被報上失蹤名單也是在2020年。
沈瀛追問:“具體時間呢?”
尤院長模模糊糊地說:“四月份下旬吧。”
沈瀛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審視着眼神飄忽的尤院長,窺探出不同尋常的陰謀氣息。
随後,他拿着資料向尤院長告辭,開車又去向了正在開發中的南城新區。
不足半小時,沈瀛出現在了一家日料店前。
他單手撩開門簾,低頭鑽了進去。
或許是沒到下午茶的時候,裡面的人并不多,隻稀稀拉拉坐了幾桌散客。
沈瀛雙手抄在口袋裡,提腳向前走,鞋底落在地闆上的聲音不輕不重。
他在一個低調的包間前刹住了腳步,昨晚才見過的萬山明此刻正像個守護神的伫立在門外。
萬山明瞥見沈瀛的身影,微微點頭示意,擡手替他打開了門。
沈瀛回了一個淡漠到能夠忽略不計的笑意,在與萬山明擦肩而過的瞬間,聽見一道低沉的聲音,“抱歉,是我自作主張地把定位器裝在您眼鏡裡的,先生對此并不知情。”
沈瀛腳步沒停,繼續向前進,似乎是沒有聽見萬山明方才的話。
“咔嚓”一聲,門被關上,沈瀛俯視懶洋洋地躺在榻榻米上的洛川,一言不發。
洛川一動不動,毫不遮掩地展現自己放蕩不羁的姿态。
與其說是躺着,不如說是半身不遂地癱着,沈瀛巴不得這人早些動不了。
他笑着問:“喜歡吃日料嗎?”
“談不上喜歡。”沈瀛收斂了點自己的不悅,坐在洛川對面,捧起了擺在眼前的一杯清茶。
“我從前挺喜歡吃。大概是我小學那段時間,學校夥食非常差勁,總是讓我難以下咽,于是經常出去吃校外的一家日料,”洛川笑了笑,“可能是因為境遇不同,當時吃那家覺得是人間美味,過後再去吃隻覺得平平無奇,不明白之前為什麼那麼執着。”
“哦。”沈瀛敷衍地回答,明顯對洛川的這段細品之下極其富有人生哲理的話提不上來興趣。
“話這麼少,”洛川看向他,“我現在是不配和你講話嗎?”
沈瀛:“……”
“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正義凜然的,和我之間像是要劃清界線。”
“……”
洛川懶散地窩在一側,一雙眼睛卻十分明亮,像是将渾身上下所有的精力彙聚在這片地方,“我知道你此刻最想了解什麼。因為昨天的見面過分倉促并不适合我們徹夜長談,所以我安排在這裡,你有任何問題我都可以在能接受的範圍内告訴你。”
沈瀛把玩手裡的茶杯,開口便是直截了當地說:“我想知道人骨貿易。”
“要說起這東西,我與他們還有深度合作。我實驗室裡泡着的屍體,都是從這裡撈過來的現貨,”洛川盯着沈瀛面無表情的面容意味深長地一笑,眼中流露出戲谑之意,“而且你也用過。”
沈瀛的心中駭然,無形的大石壓住了他的胸膛,呼吸猝然一凝。
洛川滿意地觀察着沈瀛的變化,聲音愉悅道:“要說這條線的發端,還得追溯至五年前的屍潮——那段時間願意賣出完好屍體的人并不多,價格一路水漲船高,某些特殊的研究基地屍體匮乏,有的實驗甚至不得不陷入了暫停階段。”
“國外的屍體進不來,國内的屍體找不到。雖然國家早就明文規定,禁止罪惡的屍體貿易,但法律總是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開始有了黑心醫院、火葬場等,他們玩起了偷梁換柱的肮髒把戲,并且從中大賺了一筆油水。”
沈瀛抿了一口茶水,茶葉的清香混在溫度适中的水裡,一同湧進嗓眼。
緩了緩問:“我怎麼沒聽說過屍潮?”
洛川毫不避諱地回答:“因為關系打點順暢,而且抓不到确鑿證據。”
沈瀛嘲諷地問:“你在其中幫了不少忙吧?”
洛川笑而不答,繼續上一個話題,“後來不知道怎麼這個消息被洩露了出去,直接飛到了元首耳邊。幸虧他們及時撤退清理,并且這條線的運輸一直都非常慎重,由此才沒引起軒然大波。”
沈瀛醒悟,“原來如此。”
“隻是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它是一個望不見底的坑洞,一旦開始,就永不停歇。”洛川眯了眯眼,“他們把總部轉移至警方不方便直接插手的黑市,借助黑市的天然保護罩來發展壯大,最後将産業鍊無限度的延長,乃至能通往世界各地。”
“幾年前國安和特情的聯合行動中擊斃了這條産業鍊的負責人,是不是真的擊斃了?”
“我隻能告訴你那人的确沉寂過幾個月,但貿易仍在繼續。”
“仍在繼續……”沈瀛低喃幾遍,心裡有了一個模糊的猜測,“他還有合夥人嗎?”
洛川漫不經心地說:“也許吧,我隻是購買他們産品的回頭客之一,不能确切地回答你這個問題。”
沈瀛的目光穿過杯口,徑直落在洛川雲淡風輕的臉上,審視着他的一舉一動,逼問道:“那個負責人是不是叫‘阿玉’或者張應成?”
洛川啧了一聲,嘴角噙着一抹讓人看不分明的笑意,“我并沒有見過他,再說幹這種黑心勾當,誰會用真名?”
沈瀛一噎,承認洛川的話确實有幾分道理在其中,一時無言以對。
一眨眼的功夫,洛川詞鋒一轉,目光犀利看着沈瀛,别有深意地說:“他的代号是‘園藝師’。我猜想應該是個花農,或者是個手藝特别好的人。”
或許是感受到了沈瀛疑惑不解的目光,他又對此進行了适當的補充,“至少他的貨在行業裡還能符合我的需求。”
沈瀛抿了抿唇,抛出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你們交易的方式和地點是什麼?”
洛川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一個弧度,似笑非笑地鎖住對面人的臉龐,一聳肩道:“這些涉及到我自身的利益,對于相互沖突的答案,我有權選擇沉默。”
沈瀛:“……”
“黑色産業鍊的風浪很大,不是一個國安、一個特情能平的了的,”洛川好心地提醒道,“就算是市局,就算是你,也無法将它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