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瀛想起洛川獨自撐傘的身影,問:“萬山明去哪裡了?”
江染撩了撩耳邊的碎發,漫不經心地說:“據說是去處理一個合作夥伴的事宜,但具體是誰,又是什麼事,我現在的級别還無法得知。”
沈瀛想大概率不會是什麼喜聞樂見的事。
演出廳是一個倒放的圓錐,紅色的座椅斜向下排列,确保每一位觀衆都能看見舞台上的表演,沈瀛找了幾個角度,密密麻麻的座椅把他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全然看不到洛川的身影,“有哪裡能看見觀衆席嗎?”
“走下去不就能看見了?”江染半開玩笑,似乎非常喜歡與别人說這種不快的話,“況且洛先生也很想見到您的身影。”
沈瀛沉默不語,“……”
江染似乎明白自己的玩笑開過了火,連忙向他賠禮道歉,“沈老師,我開玩笑的,您别往心裡去——不過我還真知道一個地方,就是有些危險。”
沈瀛的目光從眼尾斜去,看向江染故弄玄虛的表情,好似大街小巷裡擺攤算卦的瞎老頭,半信半疑地問:“哪裡?”
江染擡手,食指指尖直勾勾地朝向舞台的帷幕,“舞台頂上新搭了一段鋼橋,就在帷幕後面,雖然現在被幕布遮住了視野,但等劇目開場的時候它會被拉開,就能看清觀衆席的動靜。”
沈瀛朝帷幕的方向端量了片刻,“後台能上嗎?”
江染颔首,“可以。”
她話音剛落,沈瀛提腳毫不猶豫地轉身,準備疾步奔向後台。
江染歎息一聲,善意地提醒了一句:“不過,洛先生的人在那裡守着。”
沈瀛猝然刹住腳步,側身審視一臉人畜無害的江染,眉眼間的愠氣絲絲縷縷地淌出來,良久沒有開口說話。
江染一聳肩,故作無辜地說:“洛先生提前在各個出入口安插了安保人員,就是為了這次的會談能平安無事地進行。”
沈瀛臉冷着,聲音也冷着,“我來這裡的事情他也會知道?”
“隻要您不離開這個大廳,先生就不會知道,”江染頓了頓,“因為這裡是由我來負責管理,包括人員的進出。”
沈瀛:“……”
江染捂嘴一笑,嘴角蕩漾起兩隻淺淺的梨渦,語調誠懇地說:“沈老師,非常抱歉,我既不能讓您進去打擾先生的會談,也不能讓您以身犯險。”
沈瀛注視着江染的面容,目光像是刀子一般企圖一層層剖開後者的靈魂,窺探到她的三觀是如何立在腦子裡的。
他的語氣是暴怒前的平靜,“我不是很明白,你為什麼願意卑躬屈膝于一個拿你性命作樂的人?”
江染一愣,思索這個“拿你性命作樂”是從何處冒出的妖魔鬼怪。
“他用你的性命來試探旁人的态度,于情于理都不應該繼續被你頂禮膜拜,”沈瀛蹙着眉,“他在拿某樣見不得光的東西脅迫你,或者你對他産生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蓦然間,江染醍醐灌頂,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無聲的發笑。
沈瀛看着瘋子似的江染,越發覺得她太陌生了。
“洛先生沒有脅迫我,我更沒有得斯德哥爾摩,”江染扶着門框從地上攀起,後背抵上冰涼的瓷磚,寒氣沿着脊椎向上爬,冷卻了她放肆的靜默笑意,“我願意效忠于先生,不過是因為他在我的人生低谷裡解救了我——您大概還不知道,我與付莺其實是母女。”
沒想到會聽見這種話,沈瀛的表情裡走漏出一絲錯愕,他萬萬沒有想到江染與付莺還有這樣一層血緣。
但很快他就不解了,既然有血緣的羁絆,為什麼一個母親迫切地想要推自己的女兒進火坑呢?
“在我九歲之後,與她分别了十二年,不過她應該是不記得我這個女兒了,畢竟我隻是她謀生的一件商品,是生是死對她而言并不值得在意,”江染微微一笑,繼續說,“付莺心狠,在成立CLOUD之前,靠着販賣與豢養為生,至于産品……就是作為她女兒的我。”
聞言,沈瀛的眉心向中央一攏,遲遲不見舒展。
“我從小就在黑市的籠子裡被販賣,那個籠子大概有……”江染想了想,擡起手指在門把手的位置上劃了一道,“這麼高,這就是我暗無天日裡最溫暖的家。我不記得她把我賣給過多少人,但最後一次我此生都難以忘懷。”
沈瀛呼吸淺且緩,安靜地聆聽江染吐露她的故事,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提及這段難以忘懷的經曆時,被化學産品污濁的臉上,瞬間有了光亮。
“那天,黑市裡鮮少出現的光芒斜斜地照進我所在的籠子,我被這破開肮髒與罪惡的光明晃了眼,迷迷糊糊間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向我走來,就像是天神降臨,我怯懦地擡頭與他對視,”江染掩飾不住自己唇邊的笑,手背在身後,小女孩的春心盡顯,“沈老師,您知道一眼即滄海桑田,即朝生暮死嗎?我當時就是那種感覺。”
沈瀛冷漠地戳破,“所謂的一見鐘情,不過是苯乙/胺這種神經興奮劑的産物。”
江染不理他,自顧自地繼續說:“之後他從籠子裡帶出我,問我能不能走。我點點頭,害怕他誤以為我是個殘廢就不要我。後來離開了黑市,我見到的第二個人是萬山明,從他口裡才得知我應該稱救我脫離苦海的人為——洛先生。”
歌劇院内,序曲鳴奏了半晌,溫和中摻雜少許激昂的音樂與江染字字肺腑的聲音交疊,彌久不散于此地。
沈瀛瞥過傳出歌聲的門,“既然你已經跟随了洛川,為什麼後來又回到了付莺身邊?”
“因為先生需要。”
江染輕描淡寫地吐出六個字,亦如她存在的意義,簡潔且明了。
沈瀛心底一震,忽然覺得江染可憐,從她無法更改的身世可憐,從她嘴裡說出的豢養可憐,她固執地以為遇見洛川就是一生的苦盡甘來,為了虛幻的甜犧牲自我,渾然不覺長期服用的蜜糖不過是一種慢性毒藥。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連歎氣都做不到,低頭思忖片刻,又問:“李權志怎麼會知道付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