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件事最終要論的,與是否死谏無關,而是這個典史究竟為何要死。”
甯璋充滿興緻地托腮聽衛瀾說話,餘光瞥見北辰豫的目光中也有一分期待。
衛瀾頓了頓,又道:無論杖刑在前還是在後,三十杖下去都未必能要他的性命,可他一定要死在前頭,應當不是因為畏懼杖刑,而是憂心這杖刑帶來的結果。他敲登聞鼓,有司衙門會先查他的身份,一旦查明他是擅離職守的有罪之人,便會為他定罪發落,如此一來,他要敲登聞鼓所告之事,便會被因此而埋下不提。是因為定罪在前,他才不得不死,不得不用這種壯烈的形式,讓這奏章到了天下人面前。”
北辰豫未置可否,又循循善誘:“你們隻論了他究竟該不該死,可是導緻他今日到昌安城赴死的真正緣由呢?”
衛瀾對着北辰豫一揖,誠懇道:“我想,根本緣由就是他在當地真的求告無門,上昌安城告禦狀是他的唯一出路。之所以他求告無門,想來是因為此舉觸犯了地方官員的逆鱗。”
北辰豫小幅度點了點頭,鼓勵他繼續深挖。
衛瀾又道:“我朝每三年一次朝觐,明年年初正是朝觐之期。于地方官員而言,征收賦稅是否達準是極重要的一個考績,若是完不成,輕則罷黜官職,重則性命相抵。想來,定是荔縣的稅收并未完成,才會讓地方官員甯肯隐瞞災情不報,還要苛捐賦稅。”
二皇子聽不下去,反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三年一次的朝觐有錯了?”
衛瀾恭敬道:“朝觐沒錯,考績完不成聽憑發落也沒錯。”
二皇子不依不饒:“那你就是覺得征收賦稅有錯了?可是朝廷不征稅,國庫的銀兩從哪兒出?災情之時如何撥出銀兩救濟災民?”
衛瀾道:“征收賦稅本身沒錯,是因為用度衡量不足,過猶不及,這才緻使百姓遭罪。”
這話一出,滿座寂然。
即使笃思館可以不分宰相皇子,可以将時事當做題目讨論,可是大家心中都有一個尺度,而衛瀾這句話說的,确乎觸及大家不太敢動搖的那一把尺了。
甯璋旁觀了這一整場,明顯能夠感覺到,衛瀾本來不會說出這番話的,明顯是北辰豫有意引導他往這方面說,可是北辰豫又太滴水不漏,根本沒有留下任何證據,衆人隻能聽到衛瀾冒犯,甚至連二皇子和四皇子都不敢借題發揮繼續争辯了,生怕自己也招來禍端,一時間都很緊張。
尚妩實在何不食肉糜了些,不知道大家在緊張什麼,有些納悶地看向甯璋,卻見甯璋眉頭緊蹙着站了起來。
滿屋無聲的壓力中,隻有甯璋開口道:“我父親是昭勇将軍孟肇戎,從前駐守興州,我也在偏遠地方長大,跟鄉裡人生活在一起,見識過一些遠離都城的民間生活。其實真要是想要為百姓做些事情。第一要緊的是要看他們正在意什麼。無論是二皇子所說以法治國,還是四皇子所說以人治國,真要去問一個村頭的百姓,他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可他卻能說出來今年的收成怎麼樣、種的什麼莊稼、産的又是什麼、上交的量有多少。”
甯璋有意為衛瀾開脫,但她沒什麼經驗,不知怎麼正向幫衛瀾開解,隻想着,隻要她說的更切實、内容更危險,就能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來,衛瀾也就不必陷入糟糕的窘境了。即便以後發落,也是發落他們兩個,和衛瀾一起,她是不怕的。
北辰豫聽到甯璋自報家門,用一種探尋又鼓勵的目光看着她,贊同道:“孟将軍半生戎馬,先夫人陸氏更是女中豪傑。想必你承襲父母之道,應當有些見地。”
原來他也知道母親,原來母親的名聲在昌安城中還是擲地有聲的。
甯璋心頭一熱,朗聲道:“多謝先生稱贊。實在稱不上什麼見地,隻因我從小相處的就是這些人,所經曆的無非是這些事情,我隻不過如實訴說罷了。其實從前我父親攻下宋國的襄州之後,襄州百姓做家國感慨不過數個日月,而兩三年之後,他們真正憂慮的問題就不再是當權者是誰、自己是哪國百姓了。後來他們終日憂心的問題其實很簡單,但……你們應該都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