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野翼問：“萩原先生有什麼指教嗎？”

“不是，沖野先生太客氣了。看你工作很忙的樣子，我也就不說那些廢話浪費時間了。”

注意到萩原研二臉上格外鄭重的神色，沖野翼凝神正色道：“好的，請講。”

“我有一個問題，關于這件案子……”雙手在身前虛虛交握，下意識的肢體語言暴露出萩原研二内心的緊張和不安，“以你的經驗看，法院最終大概會怎麼判呢？”

西裝革履的男人沉默片刻，神色無奈地輕歎了一口氣，“應該會判無罪。”

話音落下，萩原研二瞬間臉色一僵，手掌猛地握緊成拳，失魂落魄地喃喃道：“這樣啊……”

“去年的森下學園女學生投毒事件你有聽說過嗎？”沖野翼問他。

萩原研二勉強轉動頭腦思考了一下，“有點印象。”

這位精英檢察官接着說道：“森下學園的一個女學生因為長期遭受校園霸淩，不堪忍受而在班級飲水機裡投毒，造成3人死亡、9人重傷，但是因為她未滿14歲，沒到刑事責任年齡，最後的判決結果隻是讓她接受社區的心理輔導，連少年院都不用進。這次的犯人同樣未滿14歲，況且沒有造成嚴重的後果，我估計，犯人會被當庭釋放然後回到家裡吧。”

“所以佐久間優不會受到任何懲罰是嗎？”萩原再次向他确認。

“對不起，《少年法》是這樣規定的，檢方也無能為力。”沖野翼微微鞠了一躬表示歉意。“2001年的時候，《少年法》修改過一次，将刑事責任年齡從16歲調整到14歲，但近年來14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事件也發生了不少，這次案件被報道出來之後，大家也是議論紛紛，不知道政府下次修改《少年法》會是什麼時候。”

一直困擾着他的問題得到了解答，萩原研二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和伊達、沖野兩人分别後，他回到松田的病房，一進門就看見穿着病号服的卷發男人正兩條胳膊撐在輪椅的扶手上，雙腿微微打着顫，努力想憑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他的額頭出了一層薄汗，神情無比嚴肅認真，以至于沒有注意到門口的腳步聲，誰能想到松田陣平這副模樣不是為了拆除危險的炸彈，而隻是想像普通人一樣站起來。

突然，他像是全身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手臂肌肉驟然放松，一下子跌坐回輪椅上。

“小陣平别動！我來幫你。”萩原研二小跑到松田身邊，彎下腰，做出要把他抱起來的動作。

松田陣平伸出胳膊，主動抱住了他的肩膀。

“太遜了。”他臉上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别說這種話，等再養幾天就能很輕松地站起來了，到時候我陪你一起做複健。”

想到青梅竹馬不僅一直悉心照顧自己，還會說安慰鼓勵人的話，松田陣平感慨道：“你以後一定會是個好丈夫的，護士們都這麼誇你。”

萩原研二嘴角微微上揚，“謝謝她們的誇獎，但可惜日本不支持同性婚姻，我不能成為小陣平法理上的丈夫。”

“你怎麼就想那麼遠了，我從來沒說過要和你結婚吧。”

“我會繼續努力的。”他一邊說着，一邊扯了扯松田身下淩亂的床單。

高挺的鼻梁忽然用力抽動了兩下，松田陣平從被子裡伸出一條胳膊，抓住萩原研二的手放到鼻子前仔細聞了聞。

“你抽煙了？”

“嗯，我剛剛出去買了包煙，抽了一根。”

松田放開了他的手，“真好，我也想抽，煙瘾犯了。”

“不行！傷好之前不許抽煙。”萩原果斷出言阻止。

“病人不能抽煙嘛，我也知道，但就是心裡煩躁，忍不住想來一根。”

“怎麼了？為什麼會煩躁？”

松田陣平一臉不爽地啧了一聲，“剛才沖野檢察官告訴我，佐久間優很可能會被無罪釋放，然後就這樣回家、回到校園。這也太不合理了吧，普通的小孩子說一句髒話都會被老師家長打手心，佐久間優幹出這種事情來，怎麼會一點後果都不用承擔。”

“是啊，這樣太不合理了。”

萩原研二作為警察的信念在動搖。

通過國家公務員考試之後，各地的警察學校負責将這些人才培養成為合格的警察，其中一項重要的課程就是法學，教官們告訴這群新人警察，你們的職責就是保護國民的生命和财産安全，盡全力抓到犯人，之後法院則會依據法律給予犯人與其罪行相匹配的懲罰。

但現實是，因為《少年法》的存在，所以佐久間優犯罪後不用接受任何懲罰，這真的是與其罪行相匹配的嗎？如果犯人可以用正當手段逃脫制裁，那警察的努力又有什麼意義？學校裡教授的觀念動聽卻無法實現，恰似美好又虛幻易碎的鏡花水月。殘酷的現實告訴他，沒有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善良的人隻會受傷，壞人反而活得很舒服。

萩原研二不禁開始懷疑，這樣違背了道德與正義的法律，還有遵守它的必要嗎？

“決定了，等身體養好了之後，我一定要親自去揍佐久間優一頓，揍得他滿地找牙。”松田陣平惡狠狠地說，聲音拉回了萩原飄遠的思緒。

萩原研二神情微怔，“小陣平是想用私刑嗎？”

松田轉頭驚訝地看着他，“有這麼嚴重？我隻不過是想揍他一頓，讓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又沒想把他打死打殘。”

——想用私刑的人其實是我。

萩原研二猛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或許從看到傷痕累累的小陣平的那一刻起，我的潛意識裡就有這個想法了。

“但是法院都判他無罪了。”萩原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跟自己對話，試圖自己說服自己。

松田問：“你能接受這種不公平的判決嗎？”

半長發的男人頓了頓，垂眸看着地面說道：“我們作為警察應該尊重法院的判決，那是法官依據法律作出的決定，而法律是所有人都必須遵守的社會規則。”他的心裡仍在掙紮，說出的話雖然流暢，語氣卻不那麼堅定，更像是背誦課本上的句子一般。

“你怎麼突然變笨了？法律制度總是在一定程度上落後于社會發展的，你想想看，好幾次都是發生了某起事件引發了社會輿論，這才逼迫政府去修改法律，所以，法律不是總能完美地解決所有案件。就像這次，法律幫不了我，我隻能自己去做，即使事後被警視廳開除，我也不會後悔自己做過這件事。”

萩原研二豁然開朗。

——當法律無法實現公正時，公正本身便是超越法律的判決依據，所以受害者的個人複仇也是正義合理的。

——惡法非法嗎？

——是的，惡法非法，因為自然正義高于法律正義。

——什麼是自然正義？

——即是我心中的正義。

掙脫腐朽不公的法律的束縛，令自己兩難的難題便迎刃而解，萩原研二心情暢快無比，眉眼間重新帶上了笑意，尤其是雙眸閃爍着熠熠光輝，像是陽光下的紫色寶石一般耀眼。

“我和你一起去，一定要讓佐久間優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然後哭着向你道歉才行。”

“你也想去？兩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也太不光彩了。”

“我不會動手的，但是我會把佐久間優道歉的樣子錄下來，然後發到網上去。看到偶像露出這樣醜陋的一面，他的那些追随者們也會稍微冷靜一些吧。”

松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還是你想得周到，确實這樣的話，那些盲目模仿佐久間優的人也會開始考慮自己要受到的懲罰，類似的事件肯定會少一些。”

“就這麼做吧。”

松田陣平朝萩原伸出一隻拳頭，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萩原研二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反應過來後，他勾起唇角，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伸出拳頭和松田輕輕碰了一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