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堯臣看着夏舜卿那不信邪的樣子,搖了搖頭,索性也不管了。
自認為識破詭計的夏舜卿沒有感到任何喜悅,他隻要一想起他那張已經不存于世的畫,便十分懊惱。
祠堂重歸靜谧,隻有蟲鳴如織,一片一片,依舊擾人心弦。
小厮甄冉從門邊探出了頭,圓圓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圍,見四處無人便小聲喊道:“公子。”
他頭戴小帽,身穿皂布直裰,是仆役的打扮。
夏舜卿還在惱火之中,說道:“你怎麼來這兒了?沒有去給我選墓地嗎?”
“墓地?”甄冉不解。
沒等甄冉想明白,夏舜卿便道:“讓你拿文章給父親看,你卻拿畫兒來。我早晚要被你害死,不得先選個墓地備着?”
甄冉知道夏舜卿素來待自己寬厚,因此并不憂懼,隻不好意思地笑了,拿出面點遞到夏舜卿跟前,說道:“公子吃點東西吧。雖然老爺罰不吃晚飯,但這兒沒人會瞧見。”
“人瞧不見,但天瞧得見。放那兒吧。”夏舜卿說。
夏舜卿突然想起翁翁夏昭明今日休沐,自己挨罰的事翁翁不可能不知道。若是往常他早就伸出援手了,但不知為何他到現在也沒出現。
甄冉解釋道:“今日雖然休沐,但老太爺還是忙了一天,甚至此刻都還在會見客人呢。”
閑着無事,夏舜卿令甄冉拿來了筆墨紙硯,試着重繪那幅畫。但面對着眼前白茫一片的畫紙,夏舜卿迷惘起來。他的筆觸磕磕絆絆,十分生硬。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舞姬的模樣,這讓他心裡感覺到一頓酸楚。
正是初見的那天,夏舜卿完成了那幅畫,一氣呵成。
如果說那時的夏舜卿下筆如有神助,那麼這時的他則如廢材枯木,竟是半點神韻也畫不出。
蓋是心境不同。
他對眼前的畫稿嫌棄不已,将它放燭火上燒了,又擱筆不再去畫。
薰風暖軟,吹得他心裡悶悶的。他隻覺那畫上之人離他越來越遠,已經快要消失了。
直至夜深,夏舜卿才從祠堂回來。穿過長廊時,夏舜卿看見樹影裡透出了廳堂那邊的燈光。
他往廳堂走去,來到雕着冰裂梅花紋的木窗邊,朝裡面看去。隻見主座上坐着一位頭戴東坡巾,身穿白色道袍并青色雜寶紋大袖披風的老人,那正是他的翁翁夏昭明。
夏昭明已過天命之年,露出東坡巾的兩鬓已有了些許銀絲,但精神一直很好。自去歲升任首輔之職并推行新政以來,他更是日日宵衣旰食,看起來沒個疲累的時候。
而客座之上,是一個同樣儒生私服打扮的中年人。那人面容俊朗,雖然年齡稍長,但歲月并未濁之蝕之,反而在容貌以外又為他增添了智慧和閱曆。
他是夏舜卿的姑父、即将赴任的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呂子孟,同時也是夏昭明的學生。
“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
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軍。
誇赴軍中宴,走馬去如雲。
尊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鱗。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呂子孟念完了紙上所書的這首《輕肥》,微微擡頭看了看夏昭明,臉上露出了忐忑不安的神情。
“今日言官呈給皇上的奏疏裡引用了這首諷喻詩,是你讓人加的嗎?”夏昭明闆着臉問他。
呂子孟似乎猜到了夏昭明的用意,他隻能承認道:“林禦史私下裡跟我抱怨,學生也隻是跟他提了一嘴……”
“真的隻是提了一嘴嗎?”夏昭明的語氣陡然充滿了讓人肅穆的力度。
呂子孟察覺到夏昭明矍铄的目光轉向了自己,便有些難堪。
他在言官們上書反對皇上加封吳筠姬為才人一事中,其實并未親自動手做什麼,所以趕緊否認。
夏昭明聽後臉色略略緩和了一下。
他徐徐說道:“你們稱心了,皇上已經同意将吳氏逐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