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身世飄零,缃兒從小就飽嘗這個世界的殘忍與冷漠。她娘臨終前讓她自謀生路,但她心知肚明,她早已被标好了價格,在物盡其用之前哪能想走就走?況且她還曾抱有一絲幻想,隻要她真心以待,那裡就是她的家。
一年之前,侯爺開始明裡暗裡希望她接近呂子孟,她終于不得不正視一個事實:她關于“家”的夢已經徹底破碎了。她以為的家,原來隻不過是一個豢養她的牢籠罷了。而她,是籠中的一隻金絲雀。
她無法再自欺欺人地認為她與那些出身顯貴的人沒什麼不同。因為事實上,她可以是那些人的一個玩物,也可以是他們的一枚棋子,但不可能平等地走進他們的世界。
從前在她面前,侯爺都是一副慈善的模樣,但後來她才明白,那些罪惡的事情根本無需侯爺親自動手,甚至連發号施令都不用,自有人替他做。侯爺對她很好,但那完全是因為她聽話有價值。
她原本已經絕望了,用決絕的姿态離開了對她最好的夏舜卿。但天意弄人,她又回到了夏舜卿的身邊。數月的生活過得如绮夢一般,讓她又留戀起這世界的好來。
但現在侯爺還要她去做一個可恥的棋子?她怎麼甘心?
她心裡的憤恨就像一顆休眠的小樹,漸漸地又長出許多新芽。在一縷春風吹過的時候,在一抹春陽拂過的時候,芽兒以萬鈞之勢沖破了樹皮!
夏舜卿先前從鄭美山那裡得知,王玄在打死人那晚是與孫信在一塊的,因此敏銳地察覺到孫信蘇州之行的遭遇與王照鄰有關。
他不再繼續版印“打殺玄狗”的畫,而是改繪孫信蘇州之行的畫冊,希望把這件事鬧得更大一些,讓世人把目光都聚集到蘇州那個地方。
隻是想來容易做來難,這種有劇情隐喻的畫冊不似“打殺玄狗”那般隻需畫技與感情,更需編故事的能力。夏舜卿仿照着時興的小說雜劇編了幾版,但都不盡人意。
缃兒得知,便想助他一臂之力。她自小與伶人相熟,編劇、譜曲這方面的經驗比夏舜卿多很多。她一連幾夜苦苦構思,創作出了一版稿本,于是開始尋找一個将之獻與夏舜卿的機會。
正月初二的清晨,缃兒推開夏宅的後門出來,繡鞋踩到薄薄的雪上,發出了輕微嘎吱的響聲。天氣很好,缃兒沒有停頓,沿着巷子往畢氏版印坊的地方走去。
片刻後又有一人往版印坊的方向而來。
因新年裡版印店鋪并未開門,夏舜卿為盡早約好版印的訂單,親自去作坊尋人。這是一條極幽深又窄小的巷子,讓夏舜卿覺得新奇。巷子無法行車,于是他穿上木屐下車徒步。
暖陽将地上的雪曬化了一些,損壞的三合土路被雪水浸得泥濘粘腳,巷子邊又堆放着各種雜物,簡直無處下腳。夏舜卿在泥路上舉步維艱,跋涉許久雖然有點累,但又覺得有趣。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歡快悠揚的曲聲,聽得夏舜卿身上的疲乏都好似輕了幾分。詞中唱道:
“姑蘇城裡紅香繞,花也熱鬧,蝶也熱鬧。瓊宇樓台歌聲高,官也要鬧,商也要鬧。
“朱門躺着凍死骨,爾莫要笑,我莫要笑。一朝抛卻肉身去,是誰在笑,是天在笑。
“姑蘇城裡外客到,京畿某公心氣高。原想片刻即轉還,哪知差點把命交。強龍不壓地頭蛇,奴給各位說一遭……”
這是京城附近流行的小調風格,曲式多樣,内容簡單,歌詞易懂,常常被用來唱長篇的叙事詩。哪怕凄慘的曲詞也是用歡快的調子唱出來,可以說樂觀,也可以說是無奈。
曲詞與夏舜卿正在構思的畫冊主題不謀而合。他突然想到,畫冊搭配曲詞最妙,若尋得一位詞曲人參與創作,定比單純的畫收效更好。他很快就把原先準備延請小說家的想法抛之腦後。
恰好這首歌曲以前從未聽過,許是傳唱未遠,有望直接找到詞作來源。夏舜卿于是朝歌聲來處走去。
夏舜卿尋着歌聲摸索到一處院子之外,此處院門上挂着簡陋的牌子,上寫:畢氏版印作坊。
真是巧事,正是夏舜卿原本要來的地方。
夏舜卿敲門,門被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大娘。
夏舜卿說明來意,大娘将他請進院子,說道:有事請找畢掌櫃。不過他這會正在談生意,可稍等片刻。
夏舜卿謝過。他環顧整個院落,隻見角落裡有一面白牆,牆上屋瓦被白雪覆蓋,因厚度不夠,屋瓦邊緣仍是本身的青灰色。這些青灰色連綿成線,好似水波的紋路。屋瓦上的天空澄淨無雲,能看到太陽的光彩。陽光曬得雪漸漸化了,水滴順着福壽紋的瓦當滴到一位姑娘腳邊的石窩裡。
那位姑娘身穿霧藍色玉兔紋緞立領對襟長衫,下着彩雲織錦底襕百褶裙,頭梳雙環髻,插着兩個黃銅的佛手簪,那娉婷的倩影,夏舜卿一眼便認出是缃兒。
缃兒仍在唱她的曲兒,夏舜卿止步傾聽,知道缃兒歇了他才上前問話:“你怎會在這?”
缃兒聽見夏舜卿詢問,便往屋裡看了看,這才說清原委。原來是呂怡人約她來的。
呂怡人的母親夏夫人收留了幾十位無家可歸的婦女,有被宗族強行改嫁但不從的寡婦,有與情郎私奔卻被始亂終棄的姑娘,有老來喪子無半點家産的貧戶。這些婦女結成工社相互照拂,但她們大多不熟悉城裡務工情況,呂怡人便自請為她們的代理人,幫她們尋事做、談工錢。
缃兒得知非常支持,呂怡人便邀她一起做這件事。這次呂怡人過來的是向掌櫃要去年未結完的賬的,缃兒因為插不上手,于是在呂怡人談事時到外邊閑坐。
夏舜卿問起缃兒所唱小曲是何人所做,缃兒假作不好意思,答道:“公子見笑,這是奴婢信口胡謅的調。”
夏舜卿有些意外,又追問詞為何人所作。
“奴婢自小在梨園行裡營生,耳濡目染慣了,照貓畫虎瞎編瞎填的,兒戲而已。”缃兒說。
夏舜卿不禁對缃兒刮目相看,他當即請缃兒幫他寫曲。
正當夏舜卿向缃兒介紹自己的想法時,呂怡人邁開大步從屋裡走了出來。她喊道:“舜卿,你要和我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