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因為“打殺玄狗”的畫注意到夏舜卿的。由于自己常畫界畫,所以很喜歡各種精細筆觸。他沒想到除了亭台樓閣,人物面部也可以如此細緻處理,此次來正想親眼見識一下。
夏舜卿欣然道:“請先生賜教。”
夏舜卿鋪紙起稿,一氣呵成地勾勒出一張熟悉的面孔,眉疏目朗,準隆頤秀。
肖必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看來畫的是我。”
這幅畫用粗細相宜的墨線認真描繪了五官、睫毛甚至眼紋,可謂入木三分,這正是肖必觀期待看到的。
肖必觀道:“馬一覺筆下的人面隻寥寥數筆,常用留白引人遐想。你畫得如此精細,似乎是肖像匠人筆法。”
夏舜卿道:“我繪畫并無師傳,什麼都學。讓肖先生笑話了。”
肖必觀道:“無妨無妨。我會把公子引薦給皇上,待皇上定好考校的題目,我再讓人通知于你。”
“謝先生擡舉。”夏舜卿欣喜道。他将那幅肖像贈予肖必觀,肖必觀受了,并表示感謝。
很快夏舜卿就收到回複,讓其第二天入宮去答皇帝朱如是親自出的考題。
這是夏舜卿第一次進宮,因此一大清早就起床做準備了。洶湧的困意,在一開始就給他潑了盆涼水,沖淡了因夙願達成産生的那份激動。
他認真梳洗完畢,換上青布黑邊的生員襕衫、皂色襦巾以及一雙雲頭履,拿了皮草護耳和手套戴上,随後用鑲嵌镂雕白玉牌的方木匣裝了幾支慣常使用的畫筆備用。
卯時的更聲響起,夏舜卿吃了幾個饅頭權且對付一下後,便匆匆出門去了。因為不能喝水,饅頭都是幹啃的,差點給他噎着。
接下來的流程更像是一個漫長的懲罰。
冬日的天總是亮得特别晚,當夏舜卿的車行在冷沁的長街上時,天色才蒙蒙亮。風冽如刀,刺入肌骨,連地上的白霜都邦邦硬。哪怕是在車裡,他也覺得寒氣逼人。
好不容易來到東華門前,夏舜卿下車拿出牙牌給守衛勘驗。因是第一次進宮,搜檢特别嚴格,鑲玉木匣竟被扣了。
雖然很不快,但為了不節外生枝,夏舜卿并沒說什麼。
守衛給他放了行,接下來便是徒步。他的前方,是紫禁城的東華門,高大巍峨,像一個山丘,在朦胧的晨光下靜穆而威嚴。
他往兩丈多長的漆黑門洞裡看了一眼,竟生出一種敬畏。
一個小太監提了盞黃色的油紙燈跟上來,要給他帶路。小太監領着他穿過那道幽深的宮門,門洞裡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那盞燈籠照亮了一尺見方的空間。兩人一前一後的細碎腳步聲,此時也顯得更加清晰。
夏舜卿這時才真切感受到,這道宮門是如何以它龐然的身軀隔絕深宮與世俗世界的,它象征着皇室的尊貴,也維護着皇權的威嚴。
出了東華門,走數百步,行過一玉帶橋,眼前豁然開朗。那便是文華殿外的大片廣場。整個廣場十分開闊,穿過它的這段過程漫長而枯燥。
離開文華殿廣場,沿護城河往西,再遠遠地從太和殿前經過,走走停停、彎彎繞繞行至宮城西南角的武英殿時,辰時都過了好久了。
小太監交待他在武英殿外等候,随即辭去。夏舜卿就這樣立于武英殿的階下,看着天光漸漸明亮起來,然而寒風依舊,陽光也是慘淡的。
偶爾有人從武英殿進出,他們看都不看夏舜卿一眼。這樣的景象,似是他們司空見慣的。哪怕是朝廷大員,在等候上朝的時候不也都是這般恭敬卑微嗎?
夏舜卿也越站越疑惑。難道今日應試隻有他一人?
從辰時等到巳時三刻,夏舜卿終于等來了皇帝朱如是的轎辇。遠遠地看去,華蓋如雲,彩旗翻飛,辇官數十人前呼後擁,好不氣派。
朱如是才剛下朝便趕來武英殿,他很想看看夏先生那要摒棄家業的叛逆孫子是何許人也。
朱如是進殿還未坐下,便立馬讓人傳夏舜卿。夏舜卿應聲進門。朱如是看見他緩緩走來,一身青布襕衫襯一派豐神俊秀,一頂皂色襦巾更添風度翩翩,不由地被吸引住了。
但吸引朱如是的并不是外貌,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也不易察覺的特質。也許是握自由于手中的從容,也許是不知拘束為何物的灑脫。盡管夏舜卿可能從不認為自己是從容和灑脫的,但對于生于深宮長于大内的朱如是來說,感受完全不同。
朱如是原本是帶着怨氣的。他對華太後的管束很不滿,而夏昭明又往往站在華太後一邊。這讓朱如是确定,這一次對孫信的處置,夏昭明還是會支持華太後而不是自己。當他得知肖必觀要推薦的人是夏舜卿時,明知夏家與一般書香門第一樣信奉“學而優則仕”,還是要召夏舜卿前來。
夏舜卿起得很早,又等了太久,已是十分疲勞。他向坐于暖榻的朱如是行禮,同時努力讓自己清醒,以備皇帝問話。
夏舜卿本以為朱如是還會閑扯幾句,哪知朱如是開門見山的一句話,讓他瞬間清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