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羨之不會許給季沐子空頭支票,以前沒有,現在和以後也不會。
他聽出季沐子也在計程車上,得益于過去的一些經曆,他對車程路線的判斷極其精準。
計算好最短線路,找到交彙點,再令兩輛車相向而行,隻要尚在帝京市區内,就一定可以在半個小時内見到彼此。
大姨的車上裝了導航,既然沈羨之問,季沐子便下意識地回答了精确位置。
繼而不到一分鐘,沈羨之就通過微信給她發來一張路線截圖。
讓她把圖給司機看,請司機按圖示将車開到目标地點。
“電話别挂,不想說話就不說,知道我在電話這邊一直陪着你就可以了。”
聽她做完了他交代的事,沈羨之冷沉的音色回暖些許,安撫的話語貼着她耳畔響起。
“沐子,沈哥哥沒騙過你,對不對?所以你不要怕,我向你保證,一定會把問題妥善解決掉。”
季沐子淺淺“嗯”了聲,纖長而瑩潤的手指在手機後蓋輕輕摩挲,緊貼聽筒的耳垂漾起一抹薄紅。
——真的男朋友?
一旁等紅燈的大姨見狀,眼角擠出笑紋,沖她對了句口型。
季沐子心虛又害羞地點點頭,同時暗暗下起決心,未來是,一定是。
為了幫她快些見到心心念念的人,大姨将車開得很快。
不過二十分鐘就到達了沈羨之指定的噴泉廣場,而季沐子也在人群中一眼尋到了沈羨之。
他同樣剛到不久,就安安靜靜地撐着拐杖站在路邊樹下等,長身玉立,背脊筆直。
他手裡擎握着手機,注視她一踏下車便直直向他奔來,聽她的聲音由遠及近,最終撞入他懷中,化為一聲聲近在咫尺的嗚咽。
季沐子不是第一次挂在沈羨之身上哭。
這件事她在二人初見時就做過了。
那時她也是委屈極了,身上薄薄的夏季校服被幾個高年級男生扯了道特别大的口子。
除了委屈還又羞又怕,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寄希望于面前的“神仙”救救她。
八年前的場景再現,如今的沈羨之同樣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背。
哪怕一直拿她當小姑娘,仍記挂着男女有别,會小心翼翼控制撫慰的分寸,手掌不會落實,玉白指尖也不會逾越她肩胛骨的位置。
對于八年前剛糟了男生們欺辱的季沐子來說,他的紳士舉動無疑給了她十足的安全感,讓她得以漸漸安下心來,确定面前之人是可以信任的。
可換作現在的季沐子,她隻覺得不夠,遠遠不夠,便又将頭往他頸窩埋了埋,毛茸茸的腦袋枕向男人冷白鋒利的鎖骨,蹭了一下又一下。
仿佛一隻問主人乞憐的小動物。
隻是小女孩兒在外受了委屈,想向自己信賴的長輩讨要安慰而已。
可伴随脖頸處傳來酥酥麻麻的磨蹭,沈羨之卻沒來由地想起了那日她身着禮服裙,在他面前豔如盛放玫瑰的模樣。
她哪裡還是曾經的小女孩兒,明明已經長成了不知多麼引人肖想的大姑娘……
如是考量,他便覺出點不妥來。
但他剛打算稍微拉遠一些二人的距離,就聽埋首在他肩頭的季沐子抽抽搭搭地開了口。
“沈哥哥,又是李湛。”
“我倒黴死了,是因為想當你學妹才選擇薊大作為自主招生的第一志願,結果陰差陽錯,又和他進了同一所學校。”
“他覺得我變漂亮了,對我死纏爛打了四年。”
“就咱們剛重逢的那幾天,他賭上自己正在實習的工作,非得把我往一個公益廣告的劇組裡塞。”
“可我根本就不符合人家的标準,我覺得我的身材已經很好了,女主角的經紀人卻一直嘲諷我胖。”
“說我又不到一米八,居然有一百一十多斤,是豬是坦克,再減十五斤都不多,不配和他家超模蘇钰出現在同一個鏡頭裡。”
“我為了拍他這個破廣告,晚飯都沒吃,他們居然還嫌我胖,我不胖啊……”
她仿佛要一口氣将所有委屈對他訴盡一般,叫沈羨之本想把她推遠些的手頓了又頓。
最終到底遂了她的意,甚至聽任她将白細的雙臂繞至他背後,纖薄卻曲線分明的身體與他緊緊相貼。
沈羨之輕撫她纖背的手未停,習慣高速運作的大腦卻莫名開啟了挂機模式,直待她倒完苦水,都沒說出一句慰藉的話,更枉論如他允諾的那樣,替她想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幸而這對她來說好像已經足夠,抱着他說完了想說的話,不住往下掉的淚水也漸落漸止。
他拿拇指一抹就消弭了殘存的水汽,她又在他胸前賴了幾秒,便主動松開了緊箍他的手臂。
望着他慘遭她蹂躏,濕了好大一片的衣領,季沐子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沈哥哥,我本來也不想哭這麼兇的,但一見到你,就沒忍住。”
鬧這麼一出,季沐子不禁越回想越窘。
窘迫之餘還有點絕望,深切覺得實誠到自己這個份上,基本就斷絕耍些戀愛小心思的可能了。
要知道她在來時車上設想的劇情完全不是這樣。
沒想到一瞧見沈羨之,腦子說的梨花帶雨就變成了身體表現的“撒潑打滾”,預期中的欲語還休也沒休住,想說的不想說的全跟倒豆子一樣,一股腦傾倒給了沈羨之。
而且她好像真是将委屈和眼淚全方位挂了鈎,不僅委屈的時候會哭起來刹不住,一旦委屈的情緒消失,同樣一嗓子都嚎不出來了。
多麼難得的機會啊!
她沈哥哥給她抱了!
結果她抱的那會兒一直在哭,好不容易不難過了,又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徹底沒了繼續賴在他懷裡的理由。
得虧沈羨之從來不會嫌棄她的眼淚,确認她哭好了,就擡手稍稍整理了一下褶皺的前襟,薄唇道出淡淡的一句:“沒事,走吧。”
他是為了盡快見面才把雙方終點定在這裡。
但帝京的春季早晚溫差大,深夜寒涼,他們這個噴泉旁邊的地方更是又濕又冷,他怕隻着薄T恤九分褲的季沐子感冒。
嗯,有一種冷叫你哥覺得你冷,頂着哥哥的名義卻操着老父親的心,說的就是沈羨之。
他說着便向前探出腳步,不料他覺得會冷的季沐子沒怎麼樣,他自己的膝蓋卻在浸透了濕冷的寒氣後徹底罷工。
雙腿同時失去支撐力導緻手裡的拐杖都成了擺設,消瘦的身體随即失去平衡,毫無征兆地向前倒去。
……真他媽是個廢人。
這雙腿殘廢了五年,沈羨之太清楚接下來将要發生的事情了。
昔日矜貴倨傲的天之驕子,會在各種地方折下雙膝,或憐憫或同情或譏笑,如果周圍有旁人,他隻能招來諸如此類的目光。
活不活,活多久,之于沈羨之早就是無所謂的東西了,若說僅存的一點念想,他隻希望活着的每一天,都能更像個有尊嚴的健全人。
可今日此刻,他料想中衆目睽睽下的狼狽并沒有發生,一雙嫩白纖手穩穩将他托住,直到确認他再次站穩,才一點點放松了對他的支撐。
季沐子用清透烏黑的眼眸遞來濃濃的擔憂:“沈哥哥,還好嗎?腿很疼,是不是?對不起,都怪我……”
少女清豔旖旎的臉蛋白生生,月光瑩瑩的照射下,襯得眼眶那圈紅尤為顯眼,她好像又要哭了,這次是因為着急和不知所措。
沈羨之素來淡漠的面容現出幾分茫然的怔愣,像是意外她那雙适時伸來的手,又不再能生出頹喪的心思,因此無所适從。
對視半晌,他慢慢呼出一口氣,擡起了沒撐拐杖的那隻手。
冷白玉質的手一如過去那般,輕輕落在她頭上。
往昔頭發短短的少女已出落得長發及肩,剛好吹來一陣夜風,順着他指縫拂過,在她雪白的側頰旁吹散幾絲,平添了些許妩媚潋滟的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