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着為姑娘們添菜的馬場主,小臂上的套袖都沒來得及摘,“你們隻要盡最大力氣吃,剩下的我都能消滅掉。”
有着中年男人通病的肚腹,足以證明話的真實性。
“謝謝先生,我真的足夠了!”埃拉納慌忙擺手推辭,她面前摞起的‘小山丘’再也承受不了哪怕一片菜葉子。
粗犷卻帶着真誠實在的聲音笑道:“聖誕節比亞回來說你們緊挨着食堂住,我以為能把你們的胃鍛煉出來——”
“我還要再解釋多少次,是公共休息室離廚房很近,沒人打算在那兒建寝室的!”
利諾比利憤憤的灌了口姜汁啤酒,餘光瞥見短發姑娘吞咽了下,想都沒想就遞了過去。
“不了,我喝蜂蜜紅茶就好。”
埃拉納對那股撲面而來的生姜味有些抵觸,總讓她聯想起那堆需要分切的姜根。
隻能說魔藥課對她的傷害真的太深重了。
“抱歉啊小姑娘,我該早準備好你愛喝的飲料的,是叫接骨木花露是嗎,我聽比亞提起過,”
亨特先生似乎這時候才想起來摘套袖,将帶着油漬的布料擱到桌上。
“但這些日子馬場就沒有消停的時候,”男人爽利的承諾道:“等下次你再過來,我一定給你預備上!”
埃拉納輕笑着道謝,她看着如出一轍的說話方式,總算知道利諾比利直爽的性格是怎麼來的了。
事實證明最開始亨特先生的話,并非是誇下海口。
埃拉納跟利諾比利對視了一眼,在那兩雙風格迥異的眼睛裡,看出了一緻的擔憂。
别誤會,不是擔心他的肚子被撐破,而是替亨特先生的愛駒憂慮。
利諾比利按住了短發女孩想幫忙端盤子的手,“你是客人,哪能讓你幹這些——他很享受跟廚具相處的時間,你要進去,他反而會不自在。”
埃拉納被牢牢的釘在餐椅上,聽着耳邊又一次開始的普及,“他那匹奧爾洛夫馬體型雖然沒其他的大,但耐力強、速度快,嗯承重還可以。”
“但要照他這麼吃下去,我真怕那匹馬會倒在草地上。”
利諾比利故作憂愁的歎了口氣,下一刻就繃不住地笑出了聲。
埃拉納輕笑着搖了搖頭,餘光瞥見窗戶旁似乎閃過道消瘦的影子。
很快被敲響的木門,表明确實有人來訪。
利諾比利偏頭看了眼忙得熱火朝天的廚房,率先起身走向大門。
埃拉納錯後幾步跟上她,硬朗流暢的木門被拉開。
不是她想象中的穿着考究的‘貴族’客人,也非租賃騎裝的年輕人過來歸還。
而是一位穿着簡樸、帶着孩子的婦人。
從她身邊的男孩來看,她的年紀應該不大。
可無論裝束打扮,還是神色狀态,都趨向蒼老,有一種行将就木的疲倦感。
“亨特小姐,是學校放假了嗎?真高興見到你——這是你的同學嗎,”女人眼角的細紋,随着揚起的笑容越發明顯。
“還好這次做的點心足夠多,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吧。”
女人将藤編提籃裡保持溫度的白布揭開,拿出一碟摞放得滿滿當當的道奇餅幹。
利諾比利接過後示意埃拉納拿走一塊,而後矮下身子,準備分給眼含渴望的小男孩。
“在做點心的時候,他就已經吃過了,亨特小姐你太客氣了——”
女人将怯懦的男孩往身旁帶了帶,她沒有失禮地朝門裡探望,
“替我向亨特先生問候,現在很多領着孩子過來馬場玩的——店裡沒有人不行的,他們臨走前或許會想要買些紀念品?”
埃拉納咬着餅幹,總覺得這對母子的狀态說不出的怪異。
“哦是肖特夫人來過了?你該站在門口喊我一聲的。”亨特先生動了動手腕,表示自己暫時沒辦法享用。
但等利諾比利剛把盤子擱到櫥櫃上,他就大張着嘴,還沖女兒挑了挑眉。
“都是你的了,我們的胃可沒你那麼大容量。”高馬尾姑娘動作迅速地塞進去兩塊,又怕他噎着,把水杯朝他推了推。
“我準備帶着艾拉去馬廄,别這麼看着我,我們精力也是有限的好嗎!”
亨特先生懷疑地看向她,自己女兒什麼樣他最了解。
他隻希望兩個姑娘回來的時候,不會又是一身的泥點子。
高馬尾姑娘熟練地從隔闆的凹槽裡取出一件件工具,弓形蹄鈎落地時,發出沉甸甸的回響。
利諾比利将硬毛體刷遞給躍躍欲試的姑娘,見她拿出魔藥課上對待材料的如臨大敵,
“你是在哄它睡覺嗎?不用這麼輕,它們沒那麼脆弱。你可是見識過的——”
自己則拎過桶裡的海綿,擠幹了水分,在它卷曲的尾根處打圈清理着。
“這也算是跟它們培養感情的方法,它會熟悉你的氣味,對你更信賴。等下次再騎的時候,你的指令它會更配合的——”
利諾比利拎了隻草筐,放到地上,“艾拉你退後點,要摳蹄了,雖然它脾氣向來最溫順,但還是小心點。”
“畢竟它又不像馬人,沒辦法直接交流,隻能靠相處和猜了——”
埃拉納給鐵桶蓄滿了水,看到原本正閉着眼睛吃幹草的小家夥,一點也不怕人的把頭湊過來。
專注而滿足的馬兒,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腦袋和耳朵放松的低垂。
“這是它表達喜歡的方式,”利諾比利給蹄壁塗了薄薄的一層油。
“它是我媽媽看着出生的一隻,那時候她叫我過去,我偏要跟她擰着來——我都忘了是因為什麼鬧脾氣。”
她并不避諱談及自己的母親,“我媽媽給人的感覺,怎麼說呢,她有點像麥格教授,你能懂嗎?”
埃拉納立刻能想象到眉頭緊皺的高發髻女巫出現在這兒,“亨特先生看起來可不像循規蹈矩的人,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呢?”
“這個問題困擾我十一年了,哦不,從今天算起就是十二年。”
利諾比利顯然又想起了做客的姑娘拿來的禮物,挑了塊幹淨的海綿塊,朝她臉上招呼。
“但她心腸不像麥格教授那麼硬,這麼說吧,麥格教授和斯普勞特教授的結合。”
利諾比利的頭發濕成一縷一縷的,可見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挑釁刺猬姑娘。
埃拉納重新把腦後的發卡别上,她的頭發似乎在暑假在家,比學校裡長得還要快。
要再放任它們糊在脖子上,隻有兩個結果。
要麼被小教授同化,變得油油膩膩;要麼這條現成的‘圍巾’把自己捂到中暑。
她邊攏着不聽話的幾縷塞進梳齒,邊聽着利諾比利繼續說,“她看不得别人受欺負,就算是個陌生人——剛才你見到的那對母子,我媽媽一直在接濟她們。”
“雖然她離開了,但我爸爸也繼續幫襯着,她們那間店鋪從采買進貨,到租金營生,基本上他能幫着搭一把手的,都會去做的。”
埃拉納感覺好像漏過了什麼人,如實問了:“那個男孩的父親呢?他是,出了什麼事回不來嗎?”
“哼,他是不想回來!”利諾比利惡狠狠地把刷拭用具們扔回凹槽。
埃拉納安撫地摸了摸馬的前額,聽到她忿然道:“每次我爸爸或者其他人稱呼她‘肖特夫人’,我都覺得特别諷刺。”
“那個男人為了能搭上一個搞地産的人的順風車,使盡渾身解數結識他的獨女。他在想什麼,就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利諾比利瞥見好友神色凝重,那匹馬駒大概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再動作,輕微的晃了晃腦袋。
“他先是推脫出差,三五天再到幾個月不回來,她寄了好多信都聯系不上。”
“後來呢?那位,女士去找他了?”埃拉納也意識到了稱謂問題,與好友達成一緻,換了種叫法。
利諾比利緊繃着臉,擺了下頭,“沒有,她擔心那個男人要是回來,會因此錯過。哼,怎麼可能呢,那畜生把地産大亨的女兒哄的跟他訂了婚。”
“她還是通過報紙看到的,當天就抱着孩子連夜坐火車過去,想看看是不是弄錯了———
結果還被那畜生倒打一耙,說他們早就和平分手了,是她随便找了個野種陷害他。”
埃拉納也快要抑制不住怒氣,深深地呼吸了幾次。
令人火冒三丈的故事還在補充着:“哦對了,他們隻是訂婚,口頭上的連像樣的儀式都沒有。”
利諾比利胸口起伏着,“她為他生了孩子,換來了什麼呢?”
埃拉納隻能通過小馬駒純稚深邃的眼珠,緩和心情,“那她父母呢?不幫她讨個公道嗎?”
“都過世了,要不然你以為那個混蛋敢這樣欺負她?”
埃拉納大概能猜到女人現在的處境,但還是忍不住問:“她打算一直這樣下去?”
利諾比利将隔闆推回,看着煥然一新的小馬,“可能還在賭那個男人被狗啃了的良心,能有長出來的那一天······如果換成是我,我絕對要扒下那個畜生的人皮——”
埃拉納沒再多說什麼,隻是突然覺得很悲哀:
為了一個把期待放在不值得的人身上的女性;
為了被一個男人的決定而改變命運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