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過層層疊疊的雲群灑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綿延起伏的丘陵的頂端,陸秦弓披着件玉頩色的披風迎風而立,他身後是壘成小房子似的一堆亂石。遠遠望去,整個人幾乎要與天地融為一體。
他眺望着山坳中的柳家茔園。
那裡墓碑林立,其中一座墓冢前正孤零零地着跪個裹着貂裘的少女。縱使她身旁擺了個炭盆,可她跪的地方地勢平緩,又無樹木山岩的遮擋,冷風還是呼嘯着從四面八方刮過來,刀子似的割在她白嫩的臉上。她的鼻尖凍得通紅,飽滿的紅唇此刻蒼白得近乎透明。但她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宛如一道甯折不彎的白楊木。
“她要在此處跪多久?”陸秦弓注視着那道纖弱的身影,強壓下心頭瘋狂滋長的惱怒,對衛聰道。
“……三天三夜。”衛聰幾乎是嘴唇打顫地說出這四個字,不是因為冷的,而是被清焰吓的。
讓他這個在邊關苦熬了四五年的老大粗在雪地裡不吃不喝跪上三天三夜,不死也脫層皮,更何況清焰這個風一吹就倒的閨閣弱質。估計她跪完了,人也不用回去了,直接在柳氏茔園隔壁給她挑處風水寶地得了。
“将軍,我們要不要去勸勸趙姑娘?這樣下去她會沒命的!”衛聰急道。
陸秦弓目光沉沉,仍舊望着清焰的方向。
她的侍女忍冬正從停在柳士傑墓冢五十米開外的馬車下來,手裡拿着什麼走到她面前跪下,細細地塗抹在她臉上。應該是面脂之類的東西。
“這頭倔驢,當真是不要命了!”陸秦弓臉上浮現一抹無可奈何的苦笑,轉頭對衛聰道:“你在此處盯着,她要是撐不住了就立即送她去鄒仁善那。記住,千萬别讓她死了!”
“唉!将軍,您就由着她嗎?”衛聰下巴都要驚掉了。
陸秦弓反問道:“那我要以什麼身份去勸?”
衛聰張口結舌,又往清焰的方向看了眼,一臉不甘心。
陸秦弓輕歎,他垂下眼簾,掩飾眼中翻湧的情緒:“要挖掉這根插在方柳兩家人心中二十年的刺,絕非易事。她既下了決心,想必對自己要付出的代價已然了然于胸,就算我橫插一腳,将她打暈了扛回去,她也未必領情……就這樣罷,你們幾個在這輪流看着,一有情況馬上向我禀報。”
衛聰應是。陸秦弓又朝山坳處深深睇了眼,翻身上馬,英姿勃發的身影在茫茫雪原中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
衛聰剛收回目光,便聽底下的侍衛好奇道:“參軍,将軍為何對那小娘子這般上心?莫非是……”
衛聰低聲斥道:“好好辦事,别問那麼多,小心你小子舌頭!”
那侍衛腦袋一縮,乖乖往一邊站好。
衛聰一歎,這一對兒都是不讓人省心的。
日頭漸漸升高,冷風也消停了不少,清焰覺得似乎沒那麼冷了。她膝蓋裡三層外三層裹了護膝,然而寒意還是無孔不入,從雪地一路穿透她跪着的蒲團往她身上鑽。她的膝蓋前幾日跪了祠堂,還未好全,如今更是舊傷添新傷,一陣陣地酸麻疼痛。她揉揉雙腿,試圖讓它舒服些,卻無濟于事。
幸而兩次長跪身旁都燃了炭火,不然她真不知道該如何熬下去。有時候,人的意志力是無法戰勝大自然的。
忍冬拿了新炭來添上後,便半跪在一旁的蒲團上沉默地望着眼前這座墓冢。
柳家似乎會定時派人來清理雜草,所以眼前這一片墳冢還是蠻新淨的模樣。而那棟銘刻着“愛子柳士傑之墓”的墓碑前放着瓜果肉食等祭品,是她們從方府帶來的。
喑姑昨夜裡守了清焰一夜,天未亮便被忍冬趕去馬車裡小憩了,這會兒已經醒來,正遠遠地架起一座爐子給跟過來的家丁護衛煮水飯。一股米香味随着寒風刮過的軌迹飄到清焰鼻尖,她不由自主輕輕嗅着。
喑姑端來一碗冒着熱氣的米湯,用匙子舀了一勺送到清焰唇邊,卻被清焰避開了。
忍冬急道:“姑娘,我們沒讓你吃東西,隻是喝口水。”
清焰想了想,張嘴喝了兩口後,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喝了。
她道:“這是對逝者的不敬。你們且去吧,不用管我。”
忍冬無法,隻得同喑姑去用膳。
方府的家丁與護衛也熬了一夜,雖說他們在臨時搭的小棚子裡坐着,還有炭火取暖,卻始終不如家裡頭睡着舒坦。再加上這兒又是茔園,想想就怪滲人的,特别是夜裡,風吹得那個鬼哭狼嚎,翻來覆去的根本無法入眠。幾人今早憋着一肚子氣醒來,正要甩臉子,卻見寄居在府裡的表姑娘仍舊一聲不吭地跪在那兒,高漲的氣焰瞬間便熄了。
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都未道一句辛苦,他們幾個正值壯年的大漢反倒受不住了,這傳出去不笑掉整個上京城人的大牙。
最後一行人默默的幹坐着,不耐的心緒慚漸轉化成對清焰的擔憂,越發覺得度日如年。
喑姑已經躲在馬車裡哭過兩回了,每次哭過後她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卻又在最後化作一道長長的歎息。
到了臨近傍晚時,何勇帶着何年來了。
忍冬一見他們,強壓了許久的委屈終于洩閘。她伏在何年肩上哭了許久,一雙眼睛又紅又腫,淚水還将何年左肩的棉衣都暈濕了。
清焰神思已開始微微恍惚,聽到忍冬的哭聲慢慢調轉僵硬的脖子往那邊看去,見是何勇二人,便虛弱地朝他們笑笑。
何勇往前幾步,臉色凝重,他輕聲對清焰道:“表姑娘,忍冬與何年的婚事我們與老夫人都談妥了,隻等你回去再商議納彩的日子。你盡管放心吧!”
清焰微微颔首,咽了口唾沫,才緩緩開口道:“我知道了,天将黑,你們快回去罷。”
何勇點點頭,擔憂地看了她兩眼,轉身往回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近乎哀求道:“表姑娘,你若是受不住了,就說出來吧,沒有人會怪你的。”
清焰感激一笑:“多謝!”
隻兩個字,卻已包含千言萬語,何勇便不再言語。
忍冬去送他們二人,清焰見她回來時臉色稍霁,想來定是何年的安慰起了作用,便知自己讓她早日出閣的決定是對的。
山間的氣候變化多端,很快天又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