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姑又端來半碗米湯,這次的比上次更為濃稠。清焰就着她的手用了兩口便又不肯再用了。
她的膝蓋已經沒有知覺了,腹中又饑餓,為了不讓喑姑與忍冬擔心,她強忍着将自己抱成一團的沖動,然整個身子還是因為寒冷而微微瑟縮着。
清焰望着三尺外的火盆,攏緊了身上的貂裘。她心中納悶,明明炭火不曾斷過,為何寒意還會由内而外源源不斷地涔向回肢百骸?
她累極了也困極了,腦中混沌一片,隻想快點熬過這一晚。此刻天已黑透,點點星辰如嵌在黑絲絨上的寶石,閃着耀眼的光芒。清焰仰着頭,想借此分散注意力,卻發現遠處的丘陵上有兩簇火光忽大忽小,一直到醜時将盡才慢慢地移到平地上,然後一陣風馳電掣,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是有什麼人在對面看着她嗎?
清焰迷迷糊糊地想着,伸手去揉酸澀的雙眼,可她已餓得冷汗直冒,快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聲雞鳴沖進潑墨般的夜色裡。清焰打了個激靈,喃喃道:“啊,天快亮了。”
又這樣熬了大半日,午時剛過,一輛皮帷馬車停在茔園外。一位年近知非的男子扶着個滿頭鶴發的老妪緩緩地走到清焰身後。二人皆以複雜的目光注視着她。
清焰被風吹得頭痛欲裂,阖着雙眸慢慢地調整呼吸硬撐着,根本沒注意到身後來了人,還是忍冬蹲下去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看向身後,她才緩緩地睜開雙眼轉頭看向來人。
四目相對,那老妪渾濁的雙眼忽現精光,她皺起一對淡得已然看不清的毛路的眉,将清焰由上至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清焰已經猜出來人的身份,微微一颔首,就這麼由她盯着。
半響,隻聽那老妪收回目光,對一旁的男子道:“大郎,既來了,咱們也去給四郎上柱香罷!”
“是,母親。”男子應到。
忍冬微愕,忙取過矮幾上的香燭點燃,雙手奉上去。
母子二人上罷了香,又對着墓碑叨叨絮絮說了一通。山風呼呼,清焰豎起耳朵去聽,卻什麼也沒聽見。
半刻鐘後,那老妪在身邊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起來,她走到清焰面前,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地道:“你就是方楚的女兒?”
清焰沒想到她會同自己說話,懵了一瞬才應道:“是。”
她的聲音很輕,虛弱都風一吹就散了。
“你要知道,即使你再跪上三天三夜,我兒子也回不來了,我們柳家依舊不會原諒你的父母。但如果你是為了做給世人看,老身勸你,不必再做這些無用功,趁早回去罷!”柳老夫人聲音渾濁沙啞,帶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清焰扯起嘴角笑笑:“如果對着死者的墳冢跪上幾天幾夜就能獲得諒解,那這世間每時每刻都會有慘劇發生,因為這是窮兇極惡之人的免死金牌……小女不敢替父親母親祈求任何人的原諒,之所以這麼做,隻是為自己的心求一絲安甯罷了。”
柳老夫人不再言語,半晌才長歎一聲,對柳家大郎道:“走吧!”
清焰朝他二人鞠了鞠,又面向了墓碑的方向。
“趙小娘子,老身我很好奇,你母親這十幾年,究竟對我兒有沒有過一絲絲的愧疚?午夜夢回,她是否輾轉反側過?”柳老夫人忽然停下腳步,背對着清焰道。
清焰雙唇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因為方楚從未對她這個女兒說起過自己的往事,隻是臨死前說過一句:“此生有憾,也有疚,唯獨無悔。”
清焰想,她母親定是有愧疚的,不止對柳士傑,還有方家與柳家衆人。
不等她答,柳老夫人長歎一聲,又道:“罷了!愧不愧疚又能如何,他都死了二十年了。”
柳老夫人走後,天色又再次暗下來,還飄起了雪夾雨。
清焰接了一瓣雪花,一滴無根水也緊随其後落在她的手掌心,她苦笑:“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衆人苦熬了幾天,都累極了,連守夜的護衛都扒在矮幾上打起了盹。
清焰就這麼淋了兩刻鐘,直到雨點漸大,打在車頂驚醒了忍冬。
她暗道不好,忙拿了件新的鬥篷給清焰換上,又打傘撐在她頭頂,可雨水早已打濕貂裘滲透了衣裳,此刻又濕又冷地貼在清焰身上。忍冬擡頭望了望頭頂漆黑的蒼穹,眼裡的焦灼越來越濃。
清焰的兩排貝齒開始打顫,她眨了眨眼睛,随着眼皮的張合,那滾燙的熱度也如時遠時近的潮夕般一次次襲向眼珠子。
清焰知道,她這是發了高熱了。
可又能如何,如今唯有咬緊牙關熬下去,等待下一個黎明與黑夜的再次來臨,她便能替她的父母洗去一層罪孽。
雪夾着雨越下越大,清焰全身忽冷忽熱,時間仿佛靜止了般,仰或,它避開了清焰所處的這座靜谧的小山坳,流向了蒼茫的人世間。
“這天……怎麼還沒亮呢?”清焰的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了。她強撐着支起身子,眺望着紅日初升的方向,仍然是漆黑一片,仿佛一層黑布蒙在眼前。
忽然,兩簇火焰沖破這深不見底的黑幕,直直地往她這邊來了。
火光由遠及近,像兩隻小小的熒火蟲飛向她。可這樣的冰天雪地,又怎麼會有這種小生靈呢!
清焰想起昨天夜裡也有兩簇火花在不遠處熒熒爍爍,散煥的眸光忽然沸騰起來。
定是她的爹娘想她夜裡害怕,化作了熒火前來相伴!
一想到她素未謀面的父親,清焰雙眸滾下淚來。那火光越來越近,最後将整座墳冢納入了它的包圍圈中。熾如白焰的光亮下,一個劍眉星目的高大男子正疾步向她走來。
“爹爹?爹爹……”栽倒之前,清焰伸出手,用飽含希冀的聲音朝他輕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