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冒失的事,韓玉是經常幹,重涵可是第一次,他趕緊掏出手巾來給鐘承止擦拭。這一擦便發現,鐘承止正月寒天的居然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隔着衣服都能感覺到其身體起伏的輪廓。重涵有些吃驚,手停在鐘承止胸前就沒動了。
重涵拿出來的手巾是一張絲帕,上面繡着圖案與文字,明顯是女子送的定情信物。而且重涵這慌慌張張的模樣,頗像平日與張海雲兩人調戲姑娘時假裝的戲。
張海雲和韓玉哈哈大笑,張海雲邊笑邊道:“涵兒。鐘公子縱然面如冠玉若美女佳人,可也是難得的少年才子、即将科考的舉人、來日的國之棟梁。你可不能把鐘公子真當女子一般對待。”
重涵臉一紅,也想到自己原來做過的鬼事,連忙辯解道:“哪……哪有,方才說的那些女子我都見過,比起鐘公子可是大大之不及,怎可能……”
重涵話還沒說完,就發現又說錯話了,隻覺得自己今日盡是失态。
李章明顯然認為重涵話接得不妥,立刻說道:“涵兒,這樣對鐘公子說話實在不敬。鐘公子能如此年少便高中舉人,必是自幼苦讀立志為國的堂堂君子,怎能與酒家女子相比,又怎能隻看容貌?”
鐘承止低頭看向重涵,就見重涵臉越來越紅,手不知如何安放,一副無措的樣子。
鐘承止微微一笑,輕輕推開了重涵放在自己胸前的手:“無礙。在下無甚過人之處,能有一處被稱贊也是承蒙重公子擡愛。”
鐘承止明白方才張海雲的弦外之音,也聽出重涵看似在揶揄李章明,實則是聽到周圍人笑話主和派而為李大人鳴不平。鐘承止轉頭對李章明說:“素來聽聞李大人方正不苟,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此次北伐,李大人的主張亦無過錯,隻是缺少了一個情報。”
鐘承止起身理了理衣服,坐下時,左手看似不經意地伸到韓玉杯子上晃了晃。
而桌上四人聽到鐘承止說的話,都有些意外。李章明皺起眉頭想了想,不解地問:“請問鐘公子,是缺何情報?”
鐘承止:“李大人不知蕭将軍有立刻找到契丹軍的把握。”
李章明一怔,臉上露出些許恍然,但仍帶着不解:“請問……這從何說來?北疆草原廣闊,自古北征最大難題都是要找到遊牧民族的紮營地。不然我們便是拿真金白銀去拼馬上民族的無本買賣。難道蕭将軍有何特别之法?”
鐘承止笑着回道:“這個……就要去問蕭将軍了,在下也不好多說。隻是若李大人知道這重條件,想必不會一再反對北伐。”
李章明點頭:“如今我朝兵力對契丹綽綽有餘,若知能速戰速決,何來反對的必要。”
桌上另外三人面面相觑,韓玉問:“難道鐘公子與蕭将軍認識?”
“不。”鐘承止搖頭道,“并不認識。隻是略知一些事情。”
“那是從何得知?”韓玉看向重涵,“重大人與蕭将軍是至交,也從未聽聞重大人在朝堂上提過此事。”
重涵搖搖頭:“從未聽爹說過。”
鐘承止依然面帶微笑,回道:“一點道聽途說而已。”
“……”
道聽途說就能知道的事,不會隻有鐘承止一人知道。認為鐘承止是在胡扯也成,可方才幾句話說得清清淡淡卻聽起來胸有成竹,而且十分合理地解釋了此次北伐迅速得勝的原因。但鐘承止說了是道聽途說,總不好再追問下去。
桌上一時無人說話。張海雲望向鐘承止的目光變得更複雜了,韓玉則是一副摸不着頭腦的樣子,李章明顯然在思考,而重涵正抱着手臂凝眉注視着鐘承止。
盡管鐘承止說的話有耐人尋味之處,但比起這些,更讓重涵吃驚的是鐘承止剛剛的一推。
重家是靠軍功起家。重綏溫、重熔以及重涵已過世的祖父,個個都是武功高強。重涵雖沒像大哥重熔那樣苦練武藝,但一身功夫比起尋常武人也是不遑多讓,放在一般人裡也算個武功高手。
鐘承止那看似順手的一推,重涵能從中感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巧力,自己手順着力道就滑了開去。鐘承止面容似女子,身形卻并不小巧,但整體清癯實在不像有氣勁之人。照說剛才應是鐘承止輕推,重涵感到被推,主動放開才對。可重涵卻分明感到了一股輕柔卻無法抵抗的綿力,若非重涵自身武藝不淺根本察覺不到,到底是錯覺還是……
“鐘公子在京城下榻何方?”張海雲見桌上無人說話,便先開了口。
重涵回過神來,想到一般外地舉子都是住各地方在京城的試子會館。試子會館靠各地方在京人士的捐資所健,條件依捐資多少好壞有别。湖南學風不盛,少有進士,便難有人在京為官。且湖南距京城路途遙遠,交通不便,也少有人在京從商。湖南試子會館的條件可想而知,恐怕是一間房住好幾個人,說不準一張床就要睡幾個人。
重涵不知為何不欲鐘承止住在這樣的地方,脫口而出道:“不然幹脆同我們一同進京,住在我家如何?怎麼也比試子會館要舒适一點。”
“怎能拿試子會館與重府相比?正想問幾位湖南會館在何處。若重公子不介意,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鐘承止說着轉過頭,對着重涵如沐春風地一笑。
本就坐得近,花容月貌近在咫尺,重涵看得有點發愣,忘了剛才那錯覺還是啥的。
“那……就說好了。明兒一早食時,我們約在這家酒肆門口一起啟程。”重涵說完略顯慌張地收回目光,轉向李章明,“章明也别回去了,一起住一日,明日一起看大軍凱旋。”
李章明搖頭:“這可不行,外出一日無礙。但為此種理由外宿不回家,必要被爹罵的。”
重涵:“你找個别的理,别實話實話嘛。”
李章明:“為此種理由對爹說謊,更是不可。”
李章明确實是同他爹一樣方正的性子。重涵也知道沒辦法,無奈地說:“那回京再找你。過幾日的學子聚會,你可别說要溫書不出來。”
李章明笑回:“那自是不會。待你以後都住京城,我們聚的日子便多了,不缺今兒一日。”
李章明轉頭望了望窗外天色,日光已從正午直落稍斜到了一邊。李章明說道:“我差不多要回去了。建安回京城要大半日,還是深夜前到家好,不多作陪了。”說完李章明站起身,看向鐘承止,“過幾日的學子聚會,鐘公子不妨也來。除了我們四個還有些較年輕的監生,多是參加這科會試的試子。”
鐘承止還未回話,重涵先說道:“鐘公子到時住在我家,不去我也拉着去。看李宏風那家夥還好不好意思拿他冠玉榜第一說事。”
張海雲與韓玉頓時露出一臉被點醒的表情。張海雲拍手道:“确實,量李宏風臉皮再厚,在鐘公子面前也得意不起來。”韓玉則在一旁拼命點頭。
“哎……你們幾個……”李章明直搖頭歎氣,“鐘公子别介意,他們一直就這樣沒正經,我也常被戲弄。但他們絕無輕視之意,我代他們道歉。”
李章明對鐘承止揖了一禮:“今兒先告辭,京城再見。”說完李章明朝重涵幾人點點頭,對鐘承止再揖一禮,離開了酒肆。
幾人目送李章明離開後,重涵轉回頭,入眼的就是鐘承止單薄的衣裳,可鐘承止并無寒冷之态。重涵也搞不明白鐘承止到底是無厚衣可穿,還是……某種修行?衣裳還被自己弄濕了一塊,重涵心中升起些愧疚。
重涵問道:“鐘公子是今日才到?我看鎮上就一家客棧,昨日就已客滿,今日也不知有沒空出房來。”
鐘承止搖頭道:“昨日就到了,遇上大雨客棧已滿,隻好求住在附近一處民家。”
重涵:“民家?這邊沒見多好的民家。我住的房間大得很,不然來與我同住?正好我那有新衣裳,先給鐘公子換一換。”
鐘承止笑回:“不用了,就一宿。到京城還要打擾重公子,這裡便不多麻煩了。”
“不麻煩。鐘公子這樣的才子,我也想多多求教。近來讀書有好幾不明之處,正欲找人解惑。”說着重涵把手搭上鐘承止肩膀,還稍用了些力道,想試試鐘承止是否真有那股不同尋常的巧力。
旁邊的韓玉與張海雲不明重涵意圖,看得目瞪口呆。重涵平日雖愛玩鬧,但知分寸懂禮度,不然也無法與李章明這般性情的人成為好友。可今日一頓飯的時間……兩人都看不懂重涵了。鐘承止不過初識之人,盡管看起來較四人年紀都小,無須太多禮數,但怎麼也沒到勾肩搭背的關系。張海雲數了數地上喝完的酒壺……重涵酒量沒這麼小啊……
鐘承止被重涵一拉,整個人靠到了重涵懷裡,臉近得就快貼面,肩上隐隐感到重涵那略略施加的力道。
鐘承止輕輕一笑,轉過頭,溫潤的聲音帶着微熱的吐息幾乎在重涵耳邊響起:“過幾日再指教不遲,今日就容在下先告辭回去抱佛腳了。”說完,鐘承止順手一推,一個轉身站起,拿起那本《京城轶事》,行了一禮翩然離去。
重涵臉有點發紅,一時忘記自己本是試探之意,究竟有無那股巧力又無法确定。
韓玉與張海雲在一旁笑得直彎腰。重涵為人處事從來都是遊刃有餘,如此窘态可不常見。風流跌宕重二少,也有這樣一日。
“長宛。”重涵打了個響指。
一名全身黑衣的侍衛不知從何處變出,走了過來。
重涵對其說道:“你先回京城一趟,與家裡打個招呼,我要帶人回去,準備房間。再找人查查這個鐘承止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