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會試第一場第一日。
天還沒亮,七千多試子黑壓壓地聚于貢院大門前的廣場上。無數燈籠在人群間起伏,與天空中還未消退的繁星遙相輝映。廣場上站着一些士兵在維護秩序,避免有人擁擠插隊。每位試子進場前都要被帶進一屋内,搜身檢查有無夾帶。鐘承止背上傷口雖已大體愈合,但原本還在包紮敷藥,今日也幹脆拆了,省得遭人懷疑。
自此開始,便是大華三年一度的會試,處處都由朝廷嚴加管理,容不得半點虛假。就算重家的二少爺,也無法再開後門,隻能乖乖排隊入場。入場順序由地區劃分,重涵、李章明、張海雲和韓玉都為京畿路,排在最前。鐘承止為荊湖南路,獨自一人站去了後面。
到了這處,景曲終于無法與鐘承止形影不離。進貢院前,鐘承止要景曲随魏老回重府,後日再一起來接。
被搜檢好的試子取好考卷,對着考憑上的千字文編号,找到自己号舍,坐進去便不可再随意出來。鐘承止與重涵的号舍乃魏老事先安排過,具是最好的位置,不然若不幸被排在每巷茅廁旁,便要在臭味熏天中度過九天六夜,其悲壯可想而知。
号舍内逼仄狹窄,幾乎隻能容納一人的基本活動。兩側牆壁上有高低兩層磚托,托着兩張木闆。外面那張木闆放在高層,裡面的木闆放在低層,便為桌椅,試子就如此坐答考卷。到了晚上把外面木闆放到低層,同裡面木闆一般高度,便為床,試子就在這兩張木闆上和衣而眠。
會試的三場九天六夜,吃喝拉撒睡都要在這小小的号舍裡解決,對于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與活受罪别無二緻。當年重涵自己硬要參加鄉試,一進号舍便後悔個半死,又不好意思臨陣逃脫,隻得硬着頭皮考完。但到會試,管你是名門望族還是寒門小輩,隻要想靠科舉入仕,誰也逃不掉。
與鄉試一樣,會試三場分别考四書經義、論道判诏诰表、經史策問。若說優劣選拔标準,實則并無定數,文采、理解、觀點、策略都占些許,甚至連考官喜好都無可忽略。如在一項上特有所長,另幾項稍弱亦有能中第者。例如策問上無甚見地,但寫得一手絕好的判诏诰表,那也能給皇上當當筆杆子。總之得讓考官覺得确有其才,值得被朝廷所用。一個龐大的國家機器諸多關節,每個職位都需有人運作,并非個個都要雄才大略。像韓玉雖在才略上遠不及重涵幾人,但四書經義爛熟于心,文辭錦繡,書法遒美,運氣好未嘗不能金榜題名。李宏風前日的玩笑,實在開得有失氣度。
三場考題中,策問最難,往往經史、兵策、天文地理、水利農田、治國大計無不涉及,最見試子之功力。但閱卷先讀首藝,若首藝不佳,後面篇篇妙筆生花也未必能入得考官法眼。故說科考之成敗,真不是全看肚子中的墨水,還得看制藝的水準。重涵請來的老翰林,可謂給鐘承止幫了大忙。
十年寒窗苦讀,一朝功成名就,皆在此幾日,誤過一場,不開恩科便再等三年。滿場考生不是冥思苦想就在奮筆疾書,當然也總有個别不同的,例如緊張得拉肚子的、發抖的、暈倒的、還有鐘承止這個十分輕松悠閑的。
兩日後,交卷散場。出貢院大門時,好多試子都是蓬頭垢面,神情疲憊。
鐘承止與重涵在停馬車處碰到了李章明、張海雲與韓玉,其實大家都是特地等着聚一聚說幾句話。幾人本想韓玉定是又要憔悴不堪愁容滿面。結果一見,韓玉雖然略顯疲憊,但滿面紅光神采奕奕,嘴角還帶着掩不住的笑意。問了一問,原來前日韓玉與繁斐共度良宵,果然不僅僅隻是一夜促膝長談,那該做什麼全都做了,還約得待杏榜題名,便再度良宵。
想來以韓玉的性子,若非繁斐心甘情願甚至投懷送抱,絕不會強人所難。鐘承止不禁覺着,即使披着霞淩閣華麗的外衣,看來終歸還是市井之人,耍的還是女人心思。說京城不到十人可見,絕非屬實。當然,女人耍點小心思隻要不出惡意,也無可厚非,隻要韓玉喜歡便好。而且鐘承止知道,繁斐那日對韓玉說的話,不是虛言。
從小就養尊處優連個硬床都沒睡過的重涵,兩個夜晚在木闆上睡得甚是難受。鐘承止的傷口雖已拆線,但若觸碰仍會感到疼痛,更是幾乎兩夜未眠。兩人疲憊不堪地回到重府,大吃一頓早早休息,次日又同第一場一樣,天還未亮就去排隊入場,兩日後再出來。如此三場辛苦磨成鬼,待全考完回家,兩人都蒙頭大睡了一整日,睡醒起來吃飽繼續睡。
到再翌日早上,重涵睜開眼,在床上緩緩清醒過來,突然意識到,隻要會試不落地,自己十幾年不斷的苦讀日子就終于到了個頭。盡管學海無涯,進翰林院當個庶常,幹的還是做學之事。但再也不會像幼時那樣,哭着鬧着也被強迫讀書寫字,也不會像國子監時那樣,一月三十天,二十七天全在背書作文,實在枯燥得緊。自己活了十八年,居然大部分時候都是書書文文,也太沒意思了。
殊不知等到以後某日才發現,原來年少隻有讀書與玩鬧的時候,才是一生中最悠然的時光。
會試閱卷時間較長,二月十八考完要到三月初五放榜。重涵在床上翻身一想,放榜之前簡直就叫就無事可做,怎能不胡亂玩鬧一場?
鐘承止來京城已有整整一月,卻幾乎沒出去逛過,重涵決定要好好一盡地主之誼,帶着鐘承止踏遍京城。重涵一掀被子,麻溜地跳下床洗簌穿衣,再往鐘承止的跨院跑去。
鐘承止早上起來又在院子裡練功,看來一身功夫确非平白而來。重涵自從病好了後,武功就疏于練習,見鐘承止如此勤奮,不禁有些慚愧,覺得自己也該補補功課。
當然,那定不是近幾日的事。
重涵過去一把摟住鐘承止的肩膀,亂了他的步子,拖到屋裡去換衣裳,随後招呼魏老準備馬車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