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起身踱步分析:“我看得出,練師這個姑娘,聰明又有能力,是個可用之才。再者,我依稀記得,當年你曾說,欲求娶之?”
“阿兄!我……你怎會還記得……”孫權頓地擡手摘下缁色眼紗,激動又微羞澀。
孫策意味深長地打量眼前少年,情窦初開,倒怪可愛的。但他心知,仲弟自幼患有眼疾,瞳色異于常人,由是家裡不讓他出門,漸漸養成他孤僻叛逆的性子,一心踏出府門去看外面的萬千世界,卻總被當做怪物、被同齡孩提少年欺負,常是渾身傷痕歸來。
卻沒想到羁旅舒縣時,有一次,他又偷偷溜出去,再回來時突然就轉變了性子,沉穩懂事,願意乖乖帶上絹紗蒙眼,又故意着涼生了場大病,從此開始以柔弱可憐的瞎子姿态示人。
旁人不知,孫策知,弟弟是在舒縣遇到了一個女孩,心生歡喜,還曾求他将來為許婚嫁。他知是步家女兒,步家雖有二女,但照年歲來算,應是練師,不會有錯。
孫策寵溺一笑:“你說過的話,我自然記得。我把她交給你照料,你可要盡心。我瞧她面色冷沉陰郁,想是步氏滅族之事對她的打擊太大,需好好開導她。”
孫權垂眸歎惜:“我永遠記得,她那時最愛笑……”
不一會兒,孫策急匆匆地離開屋内,道是有急事,把步練師又叫進去幫忙上藥。
步練師雖是不理解這倆兄弟腦袋裡在賣什麼葫蘆,但為報答周瑜救命之恩與孫氏的容身之情,便也罷了,回孫權房中盡心地為他擦去汗水血漬,再去到案幾旁,添膏藥入紗布,到孫權榻邊跪坐下來,揭開他的衣衫慢慢上藥。隻是,孫權的衣襟之下,她看得一清二楚……
“怎麼了?”孫權忍着疼痛,佯作輕飄然地問,卻早已滿額冷汗。
步練師垂首不語。
“答應我,不要自責。”孫權緊咬後槽牙:“這箭未傷及筋脈,過幾日便可好,屆時,練師若久久内疚,不若賠我個香囊罷?”
步練師輕輕‘嗯’了一聲,十分小心地為孫權擦去肩下和胸口上方的鮮血,換上新的藥膏。從頭到尾,孫權一直在安慰鼓勵她,她又如何不明白,甚至,她漸漸地有種感覺,熟悉的感覺。總覺孫權似是自己一位故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是誰。
三日後,舅舅吳景、堂兄孫贲與周瑜等人皆于城郊曲水岸旁,領兵辭别遠行。
烈日映照在城外城牆上,金光燦燦。孫權站在城牆旁,平望前方,風沙吹打他的臉龐,他取下眼紗,卻仍緊閉眼睛,久久伫立在城樓,直至夜幕降臨。
黃昏時,步練師姗姗來遲,獨自登臨城樓,周瑜的身影早已渺然。她掌心緊握骨笛,眼神迷離,時不時向北方望去。隻是,她不知道的是,身旁那雙缁色眼紗下,早已凝視她許久。
很快那塊令牌的身份便被解知,吳郡陸氏。盡管周瑜已分析陸氏謀劃此事的可能性很低,孫策還是決定去會一會那陸氏如今的家主,是為化解恩怨,也是為鞏固江東權勢。
孫權知孫策性子,趕在孫策遷府之前連夜去見他,陳述陸氏使者令牌一事,又分析:“當年阿兄奉命從征廬江,是為袁術而戰,于陸氏而言,仇者應是袁公路。再者,阿兄并未強攻城池,屠那廬江城民,相反,是陸氏一族高風亮節,甯願死守城池以至餓死,是為清正有國義。如此陸氏,斷不會行此陰損之招。”
“所以,你懷疑是有人嫁禍陸氏?”孫策半阖雙眸,疲倦至極。自舅舅、周瑜都領兵離去,雖有孫權為他分擔事務,可他畢竟是‘瞎子’,不能明目張膽,處理事務的效率極慢。
孫權拿出一份卷軸,精準地指向三個人名:“這幾日我遣谷利暗中探查,隊中這三人來路存疑,或是細作。阿兄若不信,一試便可。”
“可。”孫策果斷答應,對這仲弟,素來是無條件信任。為防隔牆有耳,孫權附在他身側,将計劃悄悄道來。
次日,孫策不動聲色,忽地就領一隊近衛前往曲阿林郊出獵。
曲阿城郊流水激石,和着飒飒馬蹄聲,踏碎寂靜的層林。
“有鹿!跟上!”孫策快馬揚鞭意氣風發,草木窸窣,蟲鳥驚動,身後近衛一個勁地追他。倒是孫權悠然坐在馬鞍上,谷利手持缰繩,練師跟随在一旁,與他信步在這叢林中。
恍然間,步練師一時沒注意腳下異物,頓被絆了一腳,恍恍欲傾倒。孫權疾速俯身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是屍體。看來将軍已處理刺客。”步練師下意識地甩開孫權的手,俯首蹲下,檢查屍體的情況,皆是方死不久,傷痕多為槍戟所傷,手中也還持有利刃。
想來推斷無疑。
下一瞬,步練師忽回想起方才孫權伸以援手的速度與方位判斷,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護住她,簡直不像是一個瞎子的能力。
“腳下遍是橫屍,不害怕麼。”孫權心疼地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可算找到機會邀她上馬共乘。
步練師卻異常淡定,哂笑道:“這畢竟是新鮮的屍體,不比江北,至少還未腐爛得令人作嘔,還未被剝離搶奪被瓜分烹食。”
“嘔……”孫權瞬間感覺一陣惡心,練師立刻閉嘴,借馬鞍的力,一躍上馬。
“抱歉,我不該說這些。”
孫權深深呼吸來緩解惡心之感,雖知而今世道大亂,但這番地獄之景他從未設想過。他更緊緊執握練師的手,“離開這兒罷。”
步練師慢慢馭馬而行,卻依舊緩慢,離開那堆橫屍後,她将缰繩還給孫權:“我去牽馬,如此行進,太慢。”
孫權攔住她,道:“誰說瞎子不能乘馬。”
步練師:“?”
孫權驟然揚鞭馳騁,踏碎清幽寂靜的山林,伴随兩聲鳥鳴啭啭,意氣靈動,潇灑自在。待路行遠後,便又折回去尋谷利,再勒馬轉向,繼續往前行。
“慢點慢點。”步練師幾乎已斷定,孫權的眼睛能看得見。
“老馬識途,誠不欺我。練師認為可對?”孫權勒馬而止,含笑預判及解釋練師的懷疑。
練師擠出笑容敷衍應聲,解釋不解釋,對她并不重要。
風馳電掣間,草叢中驟然傳來笨重又急促的呼吸聲,頻率越來越快,直至轟隆得令人毛骨悚然!
回眸尋時,一隻吊睛墨紋白虎已朝孫權步練師猛撲而去,驚得坐騎仰蹄躁動,嘶鳴驚慌。
随着兩聲猛虎高亢的呼嘯,孫權和步練師被受驚的躁馬甩出七尺遠去,先後跌落摔倒在地。缁色絹紗随塵□□揚,翩然旋落在孫權身側三尺外。一霎間,一雙墨綠色的眼眸展現在練師眼前,可隻是一瞬,甫啟即閉。
那雙熟悉的墨綠色的眼眸,似遠古曠野裡的精靈,似幽潭清泉漾着袅袅迷離。她一輩子也不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