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獨立府前良久，周泰卻遲遲未啟程動身。

“幼平，可是有何心事？”孫權溫聲問詢，還帶了一絲輕喘，一副柔弱之态。

周泰回望步練師離去的方位，搖頭道：“是我思慮不周，我若離開曲阿，那誰來保護公子。”

“可是在擔心袁雄？”

“他……來意非善。”周泰的眼神不自主地飄忽起來，面對這麼一個蒙眼的瞎子，他并沒有刻意去掩飾自己的表情。

孫權現已心知肚明，卻也隻是微微含笑：“無妨，袁雄出身汝南袁氏，他的一舉一動都和家族息息相關，至少，我死不了。”

“公子……”周泰的雙目驟然一震，吞吞吐吐，猶豫良久。未等他說後面的話，孫權便打斷他，切聲促道：“這裡不安全。快走罷，去吳縣見将軍。”

周泰恍然跨步至孫權跟前，卻又猶豫地退了回去，幾番心裡鬥争，也隻化作拱手的一聲：“喏。”

入夜，暮色寂寂，蟲鳴窸窣。偌大的曲阿刺史府，唯有孫權一人獨坐在正堂。他靜靜地聆聽夜色的旋律，是風聲吹簾動之音、是夜莺輕啼之曲。

堂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由慢及快。

“怎回來了？”孫權嗅到練師衣衫的氣息，柔聲而問。

可她手中匕首反射着星輝的光芒，映在孫權的眼紗上。她一步一步朝孫權靠近，直至将匕首抵到孫權喉嚨上。

“刀劍無眼，公子可别亂動。”她的聲色幾乎與步練師一模一樣，但夜色昏暗之中，無法看清臉龐。

孫權含笑反問：“原來，你也要背叛我。”

“哦？”

“唰！”恰是她哂笑之際，孫權制住她的手腕，将匕首反刺入她的胸膛，又扼住她的喉嚨，直到她咽嗚斷氣：“你不是她。”

“好，真好。不愧是破虜将軍之子，哦不，破虜将軍早已故去，應該說，真不愧是小孫将軍之弟。”袁雄拊掌而來，而他的身後，跟随着一位小将，那魁梧粗壯的身形，孫權已很熟悉。

“府内已無雜人，且聽校尉處置。”周泰的聲音從袁雄身後傳來，他去挑燃兩座燭台，堂内才有了一絲光線，卻仍昏暗沉沉，孫權猜到也察覺到是周泰，怒然握拳而錘擊案幾，語氣充斥着憤懑與失望：“周幼平！”

袁雄譏笑兩聲：“孫二公子可别激動，我汝南袁氏高風亮節，可不會欺負一個瞎子。隻要你告訴我，吳太夫人一行人在何處，我便好吃好喝供着你，如何？”

“呵。你不妨、殺了我。”孫權厲聲回答，語氣堅決，不帶一絲商量的餘地。自孫策攻入吳郡，便派親信暗中前去阜陵接母親家人遷來，但阜陵是袁術麾下城池，走官路驿道斷不可行，為此，孫權特意規劃了一條隐秘又迂回的路線來躲避袁術的攔截。舅舅、堂兄尚可帶兵斡旋，但這一家老小若被袁術掌控，兄長必然深受掣肘。

袁雄俯身以手托起孫權的下颌，“好骨氣，可我為什麼要殺你這個廢人。來年孫策和我算賬可不好。不知吳太夫人蹤迹，有你這個親弟弟，勉強也可。”

“你也知道我是廢人，我的死活，不重要。”孫權推開袁雄的手，冷聲回怼。

“不重要麼？重要。”袁雄的聲音陰冷徹骨，那兩字‘重要’，仿佛自萬年冰窖裡傳來，他冰冷又粗糙的手将孫權的手腕死死壓住，憑孫權的力氣完全無法與這五大三粗的壯漢相抗，轉瞬間，鐐铐與鐵鍊叮當作響，似一場激烈的交戰曲。

“校尉大人。”周泰不禁上前一步，袁雄側眸而笑：“如何，心疼你的新主了？”

周泰愣了半晌，半跪于地拱手解釋：“若孫伯符看到他身上有傷，恐會叛起作亂。為袁公大業着想，校尉大人請三思。”

袁雄忍不住邪笑兩聲，一掌打中孫權右肩的舊傷口，嗤笑道：“可惜公子舊傷複發，真是讓人好生心疼。左将軍有令！接公子歸淮南，請名醫相治。”

孫權額角滲出點點汗水，忍不住蜷縮上身，盡力去捂肩下的傷口。

“來，在這紙上寫下，‘兄長勿念’四字。” 袁雄又将紙筆遞到孫權跟前，此字若寫，将來孫權出了什麼事，孫策沒有半分理由征讨公道。

“呵……”孫權顫抖地握起筆，在紙上寫字，卻歪七扭八，不僅毫無行文規矩，字也忽大忽小，完全看不清是什麼内容。

袁雄怒目圓睜，用力抓住孫權的右肩，“别在我面前耍花招。”

“我，看不見，自是不會寫……”孫權的右手被他這麼一制，疼得失去對筆的握力，毛筆尖墜落在宣紙上，觸落為一個大黑團，并濺出細小的墨點。

“不會寫字？呵。”袁雄的耐心已徹底被磨滅，他抓起孫權雙手間的鎖鍊，拖着他往堂外走去。

數隊精銳糾糾守在院中，府外也已被兵馬圍得水洩不通，孫權隻希望步練師能安然逃出去，别無他念。

一門之隔，外界嘈嘈雜雜，辱罵聲、求救聲喧天擾耳，暴動的噪聲此起彼伏，令孫權的耳朵備受折磨，下意識地捂耳，卻被袁雄扣住鎖鍊制住雙手，讓他隻能面色扭曲地極力掙紮。

袁雄眼角眉梢吊着邪笑，十分滿意：“好一個孫二公子，竟是這番可憐模樣。我不傷你，你且好好聽聽，這門外的，民聲。”

孫權咬緊牙關，不作回答。

“你說，我若開門，放這群難民進來，他們見你錦衣玉綢，會如何作為？我想，孫策為了他的名聲，不會罪處這群難民。”袁雄附到孫權耳旁幽幽慢說，陰鸷的冷笑聲卻連站在一旁的周泰都能聽見。

“寫！”袁雄再次怒逼，并将孫權朝刺史府大門拖去，“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孫權的眼紗在掙紮中脫落，他沒有回答，隻将眼睛緊閉。

一旁的周泰嘗試提議說：“既然不會寫字，那不如按手印？”

袁雄松開孫權雙手間的鐵鍊，叉腰搖頭，嫌惡地瞥了周泰一眼，一邊思索一邊回答：“信他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