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擡眸晃了一眼張昭離去的方位,可隻是那麼淺淺的一眼,他依舊回身伏于蒲團上,淚浸三寸。
直至天将破曉,靈堂已有人沉睡,四顧凄涼,母親和翊弟雖從未催他,可卻依舊以複雜的眼神望着他。
他仰天長息,支着冰涼的地面慢慢起身,循着張昭的蹤迹,一步一挪,身影孑孑。
“孝廉,奈何哭息不止。”
孫權方入側堂,未掠過屏風,便先聞一道滄桑而冰冷的質問聲,似是等他久矣,等到這短短八字,皆字字沉重而清晰,似已在心下質問過千百遍。
他隻得苦笑,直至緩步行于張昭案幾前,那裡有張昭早就備好的席與憑幾,案上有燭台,燭火搖曳之外,是已深藍的天色。
一夜雨盡,潮濕的空氣裡,每一步伐,都更顯沉重。
沉重的步伐,沉重的心緒,随着孫權沉重地入坐于席,隻聞他苦歎不已,笑自己無用:“我無威望,更無武力,不知以何保下江東。”
“當初将軍于丹陽募兵,險被山越害至危殆,那時的他,恰如你此番年歲。”張昭追憶往昔,看到如今也是年十九歲的孫權,一時恍惚,眉眼之間,竟看到孫策的重影。
“我……”孫權垂首自慚,他明白張昭是在寬慰,可他更明白自己和兄長的差距,實在太大太大。
兄長一世威武,興平二年下江東破劉繇,建安元年定吳、會兩郡,建安二三年收丹陽、平叛亂。建安四年定廬江、破黃祖。建安五年,收豫章、平廬陵鄱陽,北伐廣陵。
天下誰人不識君!
可……他竟逝去,竟真的棄江東而去。
兄長遺願不苦苦舍江東與孫氏,孫權明白,他必須盡全力保住兄長的基業,才不愧對兄長彌留之際的苦苦呼喚。
如今孫策唯一的托孤重臣在他面前,他該是時候仔細思考未來。
孫策留下的直隸軍團共亦萬人,遠有故友周瑜、太史慈、呂範,近有親戚徐琨、孫河、李術,皆是擁兵甚重。
放眼望去,他們皆忠于孫策、臣服于孫策,但……和他孫權可沒有半點關系。
兄長身死,他無威望更無将帥經驗,江東政權必定動蕩,孫權料知此中必有人會反,可他還是不希望見到那一天。
“孝廉,可欲一保江東。”張昭打斷孫權的思緒,再度問其心意,亦是試探他的決心。
“雖死不悔。”孫權立即應答,沒有絲毫猶豫,隻有雙眸怒睜,淚水盈溢于面,他拳頭緊握,咬牙切齒而道,可淚水,仍是按捺不住地湧出,心中的悲痛隻增不減,似一壺墜落深淵的酒盞,欲醉酣自己,可又不得不清醒。
張昭直直地凝視他的雙眸,厲聲拍案斥道:“可如今奸宄競逐,豺狼滿道,你仍在此哀泣兄長逝去,發洩悲痛,不啻開門迎盜,如何守我江東!”
孫權聞言恍然怔神,深慮良久,他以顫手擦去淚水,起身拱手行大禮,單膝跪于地,又昂首攜佩劍辟邪出鞘,将劍柄與張昭,劍之鋒刃直抵自己喉嚨,将性命全數托與張昭決定,應他那句,‘雖死不悔’:
“仲謀年少慮事不遠,威望薄弱。願以禅讓,望公遂兄長遺願,保得江東安平。”
辟邪劍是兄長在他出征廣陵時托付之物,他的意圖,已是明在案面上。
要麼,張昭取他而代之;要麼,張昭需以心無旁骛輔佐他。若有一者動搖,或兩心猜忌,定惹江東動蕩,兩敗俱傷。
張昭眸中兀地閃過一絲驚愕之色,心底恍被觸動,他想起那年,他為避中原禍亂南下渡江,恰好遇到了同樣渡江南下的孫策,孫策親自造訪于他,後又升堂拜母,共論天下。
那時的孫策連胡須都還未長全,眸光堅毅,無淚無悲,那青澀卻英姿萦眉的模樣,他永遠也忘不了。
見孫權決絕地劍指自己咽喉,這一刻,他仿佛見到了當初那個少年孫策,他似乎明白了孫策為何執意将江東托付與孫權。他本以為孫權優柔無斷,年弱蒙昧,如今似才發覺,或非凡才。
他明白孫權的顧慮,前有孫策五年之間掃蕩江東,大權在握足以問鼎中原,而他孫權和孫翊、孫匡皆在兄長庇佑之下,未曾嶄露頭角,心憂己身不足,太過正常。
張昭還發現,孫權的顧慮,隻在威望與自身武力之上,他将薄弱之處盡皆暴露,全權交由眼前之人決斷,此番敢賭的魄力,像極了讨逆。
張昭捋須沉吟,聲色萦滿期待,偌大的期待:“夫為人後者,貴能負荷先軌,克昌堂構,以成勳業也。孝廉,你可能如此?”
“權不知勳業能與不能,但抛熱血,為兄長固守江東基業,雖死不惜。”孫權立刻應聲而答,他已知曉,張昭的選擇。
“好!”張昭颔首捋須,凝視着孫權抵在喉嚨前的辟邪劍鋒,歎道:“此劍,快拿走。”
孫權靜靜地仰首凝望張昭,四目相對,眸光交彙之際,他将另一隻膝蓋也彎曲,落與右膝并跪,雙手橫呈辟邪劍,作贈與張昭,決然道:“張公在上,請受權兒一拜!”
“快快請起,昭擔不得此。”張昭輕歎而扶,可孫權決意如此,他如何使力也無果。
他記得,唯有太夫人吳瓊,偶會喚他一聲“權兒”。如今孫權以父子之禮與他作拜,其意昭然,可他不能如此作認,更何況,吳瓊尚在,他認義父,不合禮制。
孫權雙眸噙淚,可悲愁之色已不再蒙與他的眸前,他含笑搖首,毅然而躬身伏于地,而雙手仍作呈劍之姿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