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俞夢自己不知道之前,她已經對我産生影響了。
她比自己想象的厲害很多。
【2027年8月,酒局,沈岐黃】
“前幾次偶然看到你的日記本上署名‘榆林夕’。”沈岐黃施施然回道,“好像小學的時候經常在某本雜志上看到過?”
“我回家呢,左翻翻,右翻翻,翻到……”
“你一個小孩兒看什麼《雲江雜談》?!”俞夢感覺自己的臉有點燙,有種小學時候的日記被人翻出來朗誦的羞恥感。
《雲江雜談》是安川本地的雜志,責任方是安川下屬的文聯和作協。俞夢因為父親的原因,很早和雜志的編輯老師相識。自從“荼白色的月亮”以後,她每每寫點什麼,就拿去給編輯老師,多數時候都能發表。
小時候俞夢的文章大多都發在上面,當時的俞夢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當然,在現在的俞夢看來,那本雜志是政府撥款下本地中老年文人的自娛自樂,翻開一看全是喝茶下棋飲酒篆刻的中年生活,讓人毫無閱讀欲望。
據她所知,《雲江雜談》除了定期發送給本地的文人和一些事業單位,剩下所有的刊物都以贈閱的方式發給廣大市民。
而當時自己引以為傲的小詩或者短文,被塞在大人文章的邊邊角角裡,作為所謂童趣的陪襯。那會兒的她并沒有看進去《雲江雜談》裡的大多數文章,隻是對印在紙面上的文字感到沾沾自喜。
不過隻是個拉着祖輩衣角硬要糖吃的讨厭小孩。
“啊,确實是叫《雲江雜談》。”沈岐黃一副“才想起來”的模樣,接着說,“我奶奶沒退休之前,在醫院當了半輩子醫生,似乎是他們醫院的福利吧——家裡每個月都能收到這本雜志。”
“那個時候,幾乎每個月都能在上面看到一個叫‘榆林夕’的名字。”沈岐黃看着她,一臉壞笑,“你從小出名啊,夢老師。”
俞夢一陣無語,頭頂上飛過一隻烏鴉和六個點。
她讪笑了一聲:“那你還挺特别的,居然能看得進去那本雜志。”
“那倒不是。”沈岐黃道,“當時那本雜志裡大多數的文章對我來說都是放屁。所以當看到正常的東西時印象就特别深刻。”
“你還有印象?”俞夢不敢相信,“你記得什麼?”
“七歲,八歲,九歲。”沈岐黃點點頭,看着她認真道。
俞夢差點兒擡手打一下他,再跟他說一聲“滾蛋”。
當時小孩發表在《雲江雜談》上的文章,會在旁邊寫上創作者的年齡。她賣弄地拆字,給自己取了個“榆林夕”的筆名,旁邊會寫上她的真實年齡,一下拆穿她的賣弄。
“我都跟你說過我是留守兒童啦。”沈岐黃道,“我爸媽一直都在杭州的醫院上班,我是奶奶帶大的。之前我奶奶也不知道小孩子該看什麼,在電視機和電腦之外,《雲江雜談》居然是我最先想到的課外讀物。”
“我奶奶還讓我跟你學習呢。”沈岐黃笑得賤兮兮的,“說,人家小孩兒七歲就發表文章了,你還天天奧特曼機器貓呢。”
“我從小就是這種性格,”沈岐黃頓了一下,大概省去了幾個字,俞夢猜應該是“超自信”。
“當時我就覺得,怎麼會有人比我更天才。”沈岐黃的目光沉了幾分,“俞夢,你确實從小就很厲害,至少對于我來說。”
俞夢的耳朵隻能聽到人群的吵嚷,然而心卻聽見一陣風鈴當啷作響的聲音。心當然可以聽到很多東西,她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聽到了風鈴聲。
她後來為此找到的最合理的解釋,是六祖慧能的隽語“不是幡動,不是風動,仁者心動”。
曾經有很多人這樣誇過她,但是她覺得,那些人都沒有沈岐黃真誠。
她低下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聲“謝謝”。
她曾經讀過淩筱筱的一篇文章,叫《沼澤》,裡面記錄了她上大學以來的心路曆程。
上北大的她并沒有覺得自己有多輝煌,尤其身邊的人都是光芒百倍。她愈發覺得自己獲得過的榮譽不值一提。
生活進入新的篇章,伴随着亂七八糟的人際關系和寫不完的論文,她覺得自己深陷于一片生活的沼澤。
沒有人拉她一把。她選擇翻開自己曾經讀過的那些書,在細密綿長的文字裡拯救自己。
那幾個月的時間她很抑郁,但是看了将近一百本書。
文學成了那個把她從沼澤裡拉出來的人。
俞夢覺得自己深陷沼澤很久了,不論是人際關系還是學業,抑或她最珍視的文字。因為衆多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系和心思,文字不僅沒有成為拉她一把的人,還成為了她的沼澤本身。
三天前,今年郁文杯的結果公布了,整個東川文學社今年都沒有進入複賽圈的同學。雖然可以拿這個作為理由安慰自己,俞夢也知道自己那篇文章寫得随便,入圍的幾率很小——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傷心了一段時間。
她比淩筱筱不幸的,在于此處。而她比淩筱筱幸運的,在于她身邊竟然有可以拉她一把的人。
沈岐黃,謝謝你。俞夢想。
對于那一刻的沈岐黃來說,他并不懂俞夢這句“謝謝”背後的彎彎繞繞,隻當她是客氣和謙虛。
所以他也沒說“榆林夕”這個署名以及相關的文字對于自己的所有含義,沒有說他在看到俞夢日記本上署名時候的詫異和驚喜,沒有說他想通“榆林夕”是“俞夢”本名拆字時的刹那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