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懿小心翼翼推開門,刺鼻的酒味撲面而來,随之而來的還有男子低沉沙啞的嗓音:“滾出去!”
陸雙昂周圍或倒或立着好幾個酒瓶子,斜斜倚靠着桌腿坐在地上,發髻蓬亂,雙眼通紅,衣領被他扯開,一邊還搭在肩膀上,另一邊已經滑落于肘間,露出雪白的裡衣和一大片白皙的胸膛,上面還有幾道晶瑩的水痕,一看便知是灑下的酒液,整個人頹唐又狼狽,與平日那個最重儀容的貴公子差之甚遠。
純懿卻隻覺心疼。
她制止了紫節跟着的動作,一個人邁過門檻,回身關上了屋門,這才緩緩朝着陸雙昂靠近,輕聲喚:“昂哥哥。”
陸雙昂已經神志恍惚,一片混沌之中,還是近乎本能般地辨認出了純懿的聲音:“琅琅?”
他眯起眼睛,仰頭努力分辨着走到他面前的人,忽然背轉過身去,将自己藏在桌子的陰影之中,聲音悶悶的:“别看我,琅琅。”
純懿蹲下身子,凝視着陸雙昂的背影良久,然後伸出雙臂環住陸雙昂的脖頸,如同他曾經無數次做的那樣,将他攬入自己懷中,讓他的臉埋在自己胸口,努力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她的手輕柔拍着陸雙昂的脊背,語調也一樣溫柔:“昂哥哥,是我,我是你的琅琅,是你的妻子,在我面前,你不用忍着的。”
陸雙昂的全身都顫抖起來,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最後甚至幾乎是在抽搐:“琅琅,大哥死了,他一聽聞虞婁大軍南下,就立刻帶着邊軍往回趕,被虞婁截斷前路後轉去支援太原,就在太原城外力戰而死。”
純懿輕聲回應:“我知道。”
“大哥出發沒多久,四哥就率軍出發了,他一路追着大哥的腳步追到太原,卻連大哥的屍身都沒能找到。他命全軍換上哀服,帶着親兵一次又一次嘗試沖入太原城,一共進攻十四次,然後死在了太原城下。”
純懿眼眶漸漸濕潤,鼻頭也開始泛酸:“我知道。”
“六哥的駐地在靠南的地方,他本來可以不去的,但是聽聞大哥的死訊和四哥的動向,他立刻點兵北上,全速行軍二十三天,卻被唐括和延陵兩路大軍夾擊,全軍覆沒。”
純懿眼前一片模糊,眼淚落在手臂上,灼人的燙:“我知道。”
“哥哥們一個又一個,拼了命的帶着人往太原沖,就是想要沖破虞婁的防線,撕出一條精銳邊軍趕來汴京勤王的通道。他們把自己全填了進去,也沒能救援太原。
琅琅,你知道嗎?太原城裡,房子都被拆的差不多了,大家不分貧困貴賤,全部擠在一起,木頭都拿去堵城門,鐵釘都融了重鑄武器。城内已經斷糧一月,死了的馬百姓們不舍得吃,全都留給軍士們吃,就算這樣,将士們很多都已餓得拿不動兵器,更何況隻能火燒骨頭來充饑的百姓。
二哥就死在太原城牆上,三哥穿了二哥的铠甲,帶着重傷繼續守城。琅琅,二哥已經死了,三哥就快要死了,太原城,我們守不住了。”
胸前的衣服一片濕意,是陸雙昂的眼淚,浸透了純懿的衣衫。純懿也陪着他一起流淚,嗓子酸澀到幾乎說不出話來:“昂哥哥,陸家軍已經幾乎全軍覆沒,陸家盡力了,我知道,父皇知道,文武百官們知道,天下百姓都知道。昂哥哥,陸家已經做得很好了,真的。”
陸雙昂沒有說話,純懿也沒有再開口,隻是更緊地抱住了他。兩人相互依偎、相互依靠,不知道過了多久,陸雙昂終于從純懿的懷裡擡起頭來。
他的眼睛極紅,如同血染,眸子卻極亮,閃着憤怒和不屈的光。他雙唇翕合,幾度猶豫,才終于艱難出聲:“琅琅,父親準備要披挂上陣了。他年歲已高,滿身舊傷,還接連失去了五個兒子……他……他……”
陸雙昂終于說不下去。他擡手狠狠抹了一把臉,一鼓作氣:“我不能讓他去。琅琅,該我去太原了。”
純懿閉了眼,心中一片荒涼的甯靜。她其實早就猜到了陸雙昂的選擇,所以,她甚至比陸雙昂更早地做好了準備。
短暫的沉默,純懿重新睜眼,對上陸雙昂混雜着内疚、哀傷、小心和決絕的眼睛,沖他露出一個笑容來。
她其實長得很好看,隻是總喜歡一個人呆着,或是躲在人群裡,生怕被人注意到。她很瘦弱,臉小小的,下巴尖尖的,就連雙唇也隻是淡淡的粉色,看着柔弱可欺的樣子,可骨子裡還是帶着大慶皇室全心澆灌出的堅韌和頑強。
“我幫你收拾行裝。”她笑容甜甜的,如同他幼年第一次見到她時,費盡心思才逗出的她的第一個笑容,“昂哥哥,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來守着這個家,等着你。”
陸雙昂走的很匆忙,也很隐秘。虞婁大軍就圍在汴京城外,他隻能帶七人的陸家親兵,通過密道悄無聲息的離開。沒有盛大的出征儀式,沒有慣例的點檢閱兵,甚至陸家衆人都不能光明正大将他送出府外,隻能擠在一間狹小的倒座房裡,沉默無言為他送行。
站在最後一個的是純懿。陸雙昂走到她面前,其他人都默然離開,将最後的時間留給他們。
陸雙昂對着純懿微笑:“琅琅。”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帶着少年的爽朗和陽光,可他身上的一身輕甲,又為他增添了些罕見的穩重肅殺之意。曾經那個隻醉心于詩詞歌畫的少年,終于披上戎裝,手握鋼槍,學着父兄的模樣走上戰場,被迫成長為一個可以支撐起家族的大人。
純懿也含笑看着他。她今日穿了他最喜歡的煙青色衣裙,頭上戴着的是陸雙昂提親時送來的花冠,面上施了精緻的妝容,将淡粉的雙唇染成朱紅,更襯得她皮膚雪白,眉目如畫。
兩人就這般沉默對望着,最後還是陸雙昂先打破了沉默。
“琅琅,”他身姿筆挺,雙手卻微微顫抖,“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