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能聽清楚你的話,自然心中不免産生了一個疑問:你和這位白發青年說話時一直這麼可愛嗎?
說話時吐出的字句像團雀新生的細絨毛,會在他的背脊細膩地帶起一層輕柔的癢意;眼睛會倒映出那人同樣帶笑的面容,嘴唇揚起喜悅的弧度。
你們會像童話書裡的角色一樣聊天,講話的語氣和彩虹一樣彎彎的、帶着小鈎子,牢牢地抓在他心上。
這會讓應星想起他尚且年幼時,和父母親一起在院子裡吃點心的雨後。
他問父親,他們的日子會一直這樣美好嗎?
父親摸摸他的頭發,說,會的,隻要他的心裡有彩虹,彩虹就會在某個雨後真的來到他身邊。
後來,他的故鄉毀滅,他幾經輾轉、去往朱明仙舟學藝。
在那些學藝的時日裡,應星好像對時間失去了概念——隻有偶爾,朱明下起雨的時候,他會站在工造司某個屋檐下,在心中暗暗地想:彩虹什麼時候才會來到他的身邊呢?
而彩虹沒有到來的時間裡,應星會認真吃飯、認真睡覺,認真照顧自己,認真學好手藝,認真面對遇到的挫折,沉默地、假裝輕描淡寫地将它們翻篇。在得閑的雨天,撐起一把傘,踏上繁華的街道,在雨中穿梭,呼吸清新而潮濕的空氣,讓胸膛變得冰冷,心更加滾燙。
然後在一個工造司架起彩虹的雨後,真正把一切麻煩都輕描淡寫地翻篇了。
“很好啊,我師父就有一把超級漂亮的紅傘。”你說。
應星看着你微笑的臉,感覺到一陣恍惚,手中攥住的懷表染上他的汗水,仔細感受、他甚至能發現指針走到了哪裡。
時間一刻不停地流逝着,人聲忽近忽遠,陌生的面容在台下忽隐忽現。他感覺世間的一切都在遠離,随後又認真地重塑了。
“還未謝過,這百冶大煉的……”他說。
而你搖搖頭,說道:“不必謝。這本就是你應得的,說起來,還應是我來感謝應星師傅才是。”
你頓了頓,似乎是斟酌了一番後才繼續說下去。
“若非應星師傅順利奪魁,今日這場面也十分順遂,神策府想要殺雞儆猴、借此機會嚴令禁止歧視短生種,就要多費一些功夫。博識學會此前行動一直有違反規則嫌疑,這下抓住把柄,限制他們行動也方便了。這些事由我來做,效果應當還不錯,想來許多年輕人聽着我的故事長大,接受起來會容易一點吧?”
應星品味出你的意思。若不是他奪得“百冶”,這矛盾怕是不會一點就着。或許此前你來工造司走的一趟,也是存了某種他難以得知的目的吧。
他對你笑了笑,坦誠地說道:“那不是極好麼?往後再無人敢如此作為了。”
“還要好些年呢。”你笑了一下。
大約是這樣的,應星想,想要改變什麼、總歸要付出時間。
“應星師傅有什麼忌口嗎?我先問好,與我的朋友說說。”
“并無。”應星似有所感,“不過……有點想吃點心。”
他急忙補充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哪有的事!我與他知會一聲便好。他辦事向來周全的,這頓飯定能吃得開心。”你摸出玉兆,手指快速地敲敲打打、把信息發送了出去,寬慰道,“咱們這邊走走停停,慢慢過去便是。百冶大煉想來十分累人,等吃過了飯,應星師傅可得好好休息一番。”
“嗯……多謝關心。”應星答道。
兩個人并肩走上雲騎分出的小路,腳步不疾不徐,偶爾有行人從身旁走過。應星深深地呼吸着,油煙、香水、洗衣液,諸多味道混雜在一處,随着風撲面而來,讓他仿佛身處某個悠閑的人家院落之中。
待到行至工造司大門處時,他心有所感地回過頭,将這一處構造巧妙、美輪美奂的洞天盡收眼底。
眼前的美景與未來隐隐重合,竟讓他不禁開始想象,一會兒的飯桌上會出現怎樣的歡聲笑語。
“現在,你抓住時間了。”
這句話沒理由地自他腦海中冒出。
青年還未放下手中的懷表,時間在這一刻仿佛真的靜止了:前方女孩子微笑的側臉,遠處煙波浩渺的雲海,身旁走過的說笑行人,記憶中翻湧的、曾經鮮豔溫暖過的畫面,往事與現實在他眼前鋪展開,遠近的人聲與記憶中的閑談重疊,像故鄉的合唱曲,令他心醉神迷。
這些美好的畫面,大約隻能在他身邊停留短暫的數十年吧。
不過這又有什麼可遺憾呢?他這一生,終将如飛螢赴火,總歸明亮、熾熱。
何況,在這一刻,他已然抓住時間了。沒有人比他更清晰地感受到那流逝的分分秒秒,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晰地記得這長久的喜悅。
“怎的忽然不走了?”你問。
應星微笑了一下。
他說:“隻是心有所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