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方才住持所言,不是被脅迫而為?
比起愚蠢,他更願意将此當作是蕭甯煜的忤逆,因為不滿婚事受他擺布。
他的這位太子手段了得,狼子野心,羽翼初豐就急着要脫離他的掌控了。
且看吧,跌得頭破血流就會曉得痛了。
皇帝面上不見喜怒,允了蕭甯煜的要求。
郭自嶺奉命帶侍衛一路護送着皇帝回了宮,留下的奚堯負責帶侍衛護送大臣們下山。
将大臣們紛紛送下山後,奚堯正欲帶隊回營,就被人叫住了。
奚堯回頭,見是陸昇與崔士貞,心下覺得對方來者不善,但到底行了一禮:“陸大人,崔将軍。”
崔士貞面上浮着一層淺淡的笑意,“許久未見奚将軍,将軍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倒不像是久病初愈。”
這若是放在剛回京那會兒,奚堯未必能聽出崔士貞話中深意,此刻卻已能圓滑地回過去:“想是禦醫開的藥方管用,這還是崔将軍治理之功。”
崔士貞輕笑:“奚将軍說笑了,治病救人是禦醫的功勞,崔某怎敢居功。”
“病好了自然是好事。”陸昇接過話,溫和地看着奚堯,“以免秉行人在邊西,還挂念着你。”
奚堯心底咯噔一下,看來是陸秉行給他寄信一事被知曉了。他暫且按下不表,打算先聽聽陸昇的來意。
隻聽陸昇悠悠道:“奚将軍,你算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對你倒也還算了解。秉行這些年将你視為親兄弟,對你多加照顧,更是自願為了你被調去邊西那等苦寒之地。可如今我年事已高,秉行也到了該成家立業的年紀,我隻想着他能常在身側,也讓我享享兒孫繞膝的福。”
陸昇的意思奚堯算是聽明白了,這是讓他去邊西,把陸秉行換過來。
聽起來倒是不錯,陸昇思念兒子,奚堯也不欲留京,若是事成,自然兩全其美。
可天底下哪有這麼輕易送上門的好事?
奚堯垂了垂眸,“陸大人,讓陸大哥前去邊西領軍,我留在京中是陛下的旨意。”
他是在告訴陸昇,天命難違。
可陸昇卻擡頭看着天,笑了笑,“事在人為。”
奚堯沉默片刻,回話:“容我考慮考慮。”
崔士貞低頭,無意瞥見奚堯的手腕,那裡有一圈還沒養好的淤痕。
随着奚堯的手臂擺動,袖口往下落了落,淤痕被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不再能窺見。
他若有所思地擡頭,與陸昇一并離去。
回程路上,陸昇察覺出他的情緒轉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麼?”
崔士貞微微眯起眼,輕笑:“沒什麼,隻是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
待二人的身影已然望不見,奚堯讓士卒先回營,自己又重新上了山。
寺中沙彌多半都在誦經,院裡空無一人,格外幽靜,隐約還能聞見淡淡的檀香。
他随意地在院中走了走,最後停在銀杏樹下。
站了片刻,有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是從殿内出來的住持。
住持看起來并不意外他去而折返,朝他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施主。”
這般坦然姿态倒讓奚堯有些疑惑:“住持知道我會回來?”
住持微微一笑:“因為施主有問題要問貧僧。”
奚堯啞然。
對,也不對。
他确實有問題想要問,但并不是問住持。
他隻是想确認一件事——今日之事是否早有預謀?
或許是他錯怪蕭甯煜,蕭甯煜并非從未想過長久,隻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糟,也把蕭甯煜想得太壞。
可确認了又能如何呢?
他分明已經決定日後與蕭甯煜形同陌路了,不是嗎?
“施主,你仔細瞧瞧邊上的這棵銀杏。”住持溫聲道。
奚堯擡頭看了看,沒發現出有何不對,無非是這棵銀杏比平日裡見過的更為高大些。
住持問他:“可有瞧出有何不同?”
奚堯搖了搖頭:“我不通草木,瞧不出來。”
住持笑了笑,對他娓娓道來:“這棵樹種了已有百年之餘,後院裡還有一棵銀杏,是後來才種的。施主或許不知,銀杏這種樹也分雌雄,雌樹開花結果,雄樹隻開花不結果,所以常要成雙成對地栽種方能和諧。寺裡種的這兩棵雖都是雄樹,但許是萬物有靈,從有一年秋開始,這兩棵樹每年都會結果。”
兩棵雄樹也能結果?
有違常理,但又确實發生了。
“佛曰: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住持滿目慈悲。
緣起時起,緣盡還無。
奚堯心有觸動,長久地安靜下來,仰頭望向那茂盛的樹冠。
有日光灑下,透過枝葉的縫隙,溫和地落在他的臉上,似是無聲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