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銘域的四溟湖從來沒下過雪。塗月溪從南岸坐船走水路,一路陰雨連綿,剛上岸,雨便悄然停了。她想念起家鄉千暮城的雪,這種感覺很奇怪,混雜着對外界的新奇,還頗有些離家在外的小傷感。
正是十月下旬,她着一襲青羅衫搭一素色半衣,在寒風瑟瑟的湖邊仍顯單薄。路人不多,她定定地四下望了望,閉眼深吸一口氣,眼前的這一汪碧綠映照得她眸子透亮。
四溟湖如海,她生平從沒見過海,隻聽她外婆說過。一望無際是什麼樣子?她極目遠望,這片湖甚是廣闊,一眼着實望不到邊,大概二者相差無幾吧。那她說的風浪呢?一場雨後,湖面微波粼粼。她嘴角浮起淺淺一笑,離了家走南闖北,興許将來真有那麼一天,離國的結界打開,她也能出去走走看看。這樣想,心頭愁緒煙消雲散,前路漫漫,想那麼多都是多餘。
一隊空靈府的巡衛軍從她身邊走過,帶頭的那個多打量了她幾眼,她颔首立向一旁,他們饒過她走開了。來時的船家說,往湖心島方向的水域被封了玄術,一般船隻入不得,移幻師府裡面現在是個什麼樣,外人不得而知。蕭遙的信是在輾轉了大半個月才送到她手上的,耽誤的這些日子,她不知道會有什麼變化。一别四年,他音信全無,氣歸氣,她隻希望這次要是湖心島變天,他别出什麼大事兒。她緊了緊背在身後的琵琶,放開步子,沿着湖邊的青石闆路進了城。
一路打聽,天黑前她終于找到蕭遙信中提及的無射街的那家魚鋪。魚鋪高掌櫃一露面,她便認出是給她送信的那個啞巴——這個人便是蕭遙所說的他的師兄了。他颔首會意一笑,當即關門收攤兒,把她請到店面後面坐。她從袖中掏出信物銀葉,通透的酥銀質地如紗如鏡,微微泛着瑚光,他點點頭,沾着魚腥的兩手在褲裙上抹了抹,推讓比劃一通讓她收好。塗月溪問信是蕭遙讓他送的?他點點頭。她表明來意,說正是他讓她來找他,煩請他帶她撐船往島上去。他停下忙亂的手腳,似有些顧慮,沉思片刻,端來碗水,在桌上寫下字,定好明日日出之時載她去湖心島。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兩人就上了小漁船,有巡衛看見他二人,卻也隻是沖他們點了個頭,沒有盤問便放行了,似還對他帶着些恭敬。塗月溪猜不出所以然,大概因為他也曾是玄門中人?她不敢多問,就這樣晃晃悠悠迎着晨曦穿過湖面久久不散的霧氣前行着。說不上過了多久,塗月溪的外衣已全然被霧氣打濕方才到了對岸的湖心島,約莫着快到晌午了,晨霧卻仍未散去。
漁船自離去,塗月溪原地打了個寒噤,初踏湖心島似是出了離國,她聞得到島中的靜谧,遠遠地望去,密林中隐隐看得見青瓦房檐,她便沿着湖岸的楓葉小路往裡走。說也奇怪,路上有幾處院落皆大門緊閉,一路也沒有守衛,森然寂靜異于尋常,她小心翼翼,這就是傳說中移幻師的居所?外面傳言移幻師身染重病,未立繼任之人,他們一個個為争下同他門中三大徒比武的資格,鬧得天翻地覆,這島上卻是另一番景象,反而顯得太蕭索了些,竟連一個人影都還未見。這樣想着,她有些打退堂鼓,終于見到一個年輕人,修徒打扮,便上前問路,他打量她半天,看出她不是島上的人,匆匆一指便匆忙走開了。
塗月溪沿着他所指方向,找到一處大宅邸,坐北朝南,大門緊閉,門口的百年紅葉楓将白圍牆襯得斑駁,風吹來,沙沙作響,牆内隐隐的神秘感散播開來,似是個連風也貫不入的鬼地方。她在門口踟蹰半天,深怕掩在門後的是屍橫遍野。移幻師門下弟子衆多,關起門打他個你死我活也不是不無可能。她鼓起勇氣往前挪了幾步,這才注意到石階上有零星的幾片落葉,該是有人掃過了,她舒了口氣,沒有滿地見血,都是自己吓自己。她摸摸平複的心跳,擡頭看了眼栗色門匾上行書寫的三個钴藍色大字“歲千居”,小聲地念出了聲。一瞬間,她猛然覺得自己闖入了另一個世界,之後會發生什麼,從她那個小小的世界中她看不到一絲端倪。
她離開千暮城時,大雪封城,她卻渾身是膽地踏上尋父的征程,這會兒跟先前又不一樣,她有種不同的預感,似乎所有的都會同她想象的不同,這裡帶着讓人捉摸不透的氣息,卻沒有拒人于千裡之外。更何況,沒找到她爹爹,卻有了蕭遙的消息,也算是一件收獲,來都來了,又不是妖精洞府,移幻師還能吃了她不成?她給自己壯了壯膽,背起琵琶,繞到東角門。手中的瑚光銀頁被她攢得緊緊的,手心滲出了汗,她又在心中默默重複了一遍蕭遙信中的交代,才走上前敲了敲門。
“砰砰砰”沒有應答。
她等了一會兒,又擡手敲了第二遍,許久,門開了個小縫,有門子問話,一聽說她來找蕭遙,讓她稍候,去裡面請示。
許久,門縫中探頭出來個中年男子,“你是哪位?找蕭遙有何事?”
塗月溪看他沉着臉,大有要給她吃閉門羹的态勢,一時情急,脫口道:“多有打擾,是……是蕭遙找我。”
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番,滿臉狐疑,“他不在,姑娘請回吧。”說着便要關上大門。
塗月溪快步上前抵住,“您稍等。”她将瑚光銀頁從門縫中遞給他。
不出所料,治療閉門羹,瑚光銀葉有奇效。片刻,中年男子開口了:“姑娘請先進來說話吧。”他敞開半邊門示意她。塗月溪邁過門檻進了門,兩人互相颔首示了禮,塗月溪便随他進了外院。
中年男子走在前面,塗月溪亦步亦趨跟着,第一次進到震族大移幻師的府門,她不敢東張西望,卻不由得被一陣清幽的冷香勾了魂,放慢了腳步。她擡頭望去,原來是院牆跟一棵高過房檐的臘梅樹正開得芬芳,又見北牆邊一排翠竹郁郁蔥蔥,她看得好奇,男子回身,臉上仍帶着疑惑,看看她,也放慢腳步。
塗月溪尾随着他過了垂花門,信步穿行于遊廊。兩人這才寒暄起來,彼此互道了姓名。原來這男子是府上的管家,從小跟着移幻師,姓金,名一個遠字,人都叫他金叔,看起來也有個五十上下。金叔說話沉穩簡練,問她:“塗姑娘哪裡人士?”
“白子域南,千暮城。”
他輕輕嗯了一聲,道:“靈雀山腳下,有鳳鳥庇護,是個好地方。這麼說,你與蕭遙,打小就認識了?”
他突然停下腳步,塗月溪停在他身側,點點頭,複問他蕭遙在不在府中。
他繼續往前走,半晌,回她:“他同我家玄主都在閉關,不見外客,塗姑娘既然有信物,自然不同别人,待會兒我去問句話,再來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