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隻細細聽着沒去打斷,待他說完,莞爾一笑,微微傾了傾身子倚向身旁的小幾,方擡眼問道:“不知道靈使今日來所謂何事?”
“尚王吩咐,讓我将離根水交予您,請您飲下。”說着,他從頸上取下一藤繩繞系起來的一寸大小的窄口瓶,封口如蟬翼,通體光透細膩,散着幽幽的波光,不是那瓶身,卻是那瓶中之水。孟夏一時恍然,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泉眼,想想又覺可笑,它名曰離根水,是用泉眼中的泉水同生長于其旁邊的無根草泡制而成,看一眼讓人思鄉,飲下去卻可将她的本族特質隐去數年,如此她便操控不了靈石,使不了禦靈術,族規也不準她再回和淵秘境,那她又算是什麼離族人,還好她有現在這個家,不然豈不真像那無根的浮萍?
按理說,這離根水過幾個月再飲也不遲,族中提前派人送來卻是為何,她一時不解其意,許是算錯了日子?她仔細打量着站在她身前此人的形貌,聽他聲音,猜他年紀不大,惆怅地笑笑,若不是選擇了同木思涯白頭偕老,她如今估計比眼前這年輕人也差不了多少。離開了和淵後她衰老的速度同外面的人一般無二,但她并不後悔。想想罷了,早喝晚喝也都是逃不過的,此時又何必難為他,說道:“我不便起身,你且拿于我吧。”
孟義慈走上前遞過離根水,她還沒接住,隻見一個幻影飛身過來将其奪了去,孟夏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兒子木堇寒。她正要喝住他,隻見孟義慈已經一個箭步上前攔下他,又是一掌将其手中的離根水擊向空中。木堇寒不甘示弱,兩人一同縱身躍起搶向空中,孟義慈快他一分,奪下了離根水,木堇寒眼疾手快,落地前順勢揭去了他的青紗,仍不罷休,一個弓步後退一步,擡起手掌,靈力凝浮于掌心,他要隔空取物。
“移!”他輕吐一聲,沒有反應!“移!”他又提高了嗓門兒,離根水仍好端端地在孟義慈手中。
“堇兒,莫要無禮!”孟夏一眼認出義王,喝住木堇寒,“為娘平日如何教你的,怎麼今日這般無禮闖了進來,你在禦靈使面前使用玄術豈不是自讨苦吃!還不收手!”
木堇寒剛剛一時心急,忘了他們禦靈使能操控靈石避開玄術,眼前這個人與常人有何不同?也不比他多出個三頭六臂。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卻仍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眉清目秀美人尖,白淨的面容中冷冷地透着幾分英氣,八尺的身高,卻并不顯得魁梧。剛剛看他舉手投足一副文質彬彬書生氣的樣子,哪裡想到居然還可以跟他過上幾招,偏偏他在玄術上的優勢在此人身上完全不起作用,他有些垂頭喪氣心有不甘,又帶着一副棋逢對手的躍躍欲試,一臉的不痛快想要再跟他打上幾個回合,隻不過在他母親面前才沒敢再造次。可是他覺着自己占着理,睥睨了一眼孟義慈,不吐不快地說道:“娘,這不公平,回不回和淵,這是你的自由,他們不能因為你嫁到外面就把你看作旁類,封了你的禦靈術,讓你喝離根水根本就是一種背棄!況且您這腿疾,雖是馬背摔下所緻,但如不是因為喝了這惡水,這些年來,怎麼會久治不愈!我勸娘您……”
“你且不必說了。”孟夏臉一沉,木堇寒不再敢多言。孟義慈看向她的腿,這才知道她不能行走,卻還穩穩地坐于堂中守着自己的那份尊嚴。他走上前遞與她離根水,她接過來,對他說:“你切莫聽他胡言亂語,我深信族人待我無二,我從未多想,孟夏我會一直恪守承諾。至于這離根水,我照喝不誤,還請轉告你王兄尚王,讓他放心,如此,義王殿下你回去也好有個交待。”她邊說邊摩挲着瓶身,擡眼看了看孟義慈的反應,然後輕輕揭去了瓶口的銀翼紗封。
“娘!你别——”木堇寒大步上前想要制止,話音還未落,孟夏已經不假思索地将離根水一飲而盡,他沒攔住,長籲短歎幹跺腳,握緊了拳頭忿忿地替他母親不值,擡頭再瞥一眼孟義慈,居然還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表示感謝,“這假惺惺的木頭臉!”他心裡不痛快,眼神迸射出針針鋒芒。
孟義慈自感那眼神燒遍了他全身,卻也不看他,還好有驚無險,見她痛快地飲下了離根水,總算是完成任務,心中舒了口氣。不過她剛剛叫他什麼?殿下?等他反應過來,後知後覺,臉上頓時現出了驚訝的表情,心中思忖起來:“我剛當禦靈使第一次出和淵,她怎麼會認得我?族中人知道我樣貌身份的就隻有宮中之人啊!”于是問她:“木夫人怎麼知道我是誰?莫非您以前……”
她點點頭,豎起一個指頭,道出自己曾是一等禦靈使的身份,孟義慈一聽,那和淵内的一切她一定都清清楚楚,如果不是嫁給火幻師,恐怕他王兄也不會答應讓她遠離族人。又聽她說:“我曾師承少靈司,未及笄便升任禦靈使,隻是現在容顔已非當年,恐怕你記不得我。”
孟義慈仔細端詳了她幾眼,柳眉杏眼玲珑鼻,臉盤圓潤,妝容素雅,頭戴金钗玳瑁簪,兩鬓垂珠,眼神溫柔,姿态端莊,似有幾分相熟般,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眉眼清麗的女子。粗算下來她離開離族應有二十多年,離族的十位一等禦靈使都是他王兄的貼身護衛,他雖并不都熟識,不過如果真如她所說,那眼前這位的神情相貌難道是她?
孟夏看他立在那裡像是有了些頭緒,問他:“你不記得有一次尚王壽辰之日你去泉眼?”
孟義慈思忖半天,這才想了起來。
孟夏笑笑,嘴上說:”都是舊事,就不提了。”說完忽而覺得她的心事如果單獨問問他,也許他會幫她這個忙,畢竟那日之事,義王欠下她個人情,于是在心中開始盤算起來。但她并不想木堇寒知道。她招招手把站在一旁仍生着悶氣的兒子喚過去,想要補救下剛剛的小意外,對他說:“堇兒,這離根水我喝了對離族才保險,也是以防我被人利用,你要理解,不要再在這件事上鑽牛角尖了,剛剛的确是你無禮在先,應該陪個不是。”
木堇寒一臉的不願意,倔得很,義王又怎樣,他站着沒動,陪了不是豈不是更矮人一頭,但他不敢頂撞他母親,說:“娘你說得有理,可是我不覺得我有錯,也不需要向他道歉。”他脖子一梗,自帶倔強。孟義慈看他脾性像個孩子,倒沒有生氣,反覺幼稚得好笑,替他說了句話:“木夫人……”此時他再如此稱呼她忽然覺得有些奇怪,畢竟他們本也算是同齡人,“哦……不打緊,我能理解,道歉就不必了。”
她也不想駁了她兒子的面子,順勢就這樣過去了,說了幾句客套話,打發木堇寒先出去。
木堇寒在屋裡也根本呆不下去,從來沒見他母親這麼偏心眼兒!這個叫孟義慈的人,不過就是個小王爺,有什麼好?誰稀罕他求情!算了,說多了都是錯,他臉一甩,悶悶不樂地轉身走了。
那一天天清日朗得讓人困乏,木堇寒沒回屋,坐在院裡的槐樹下賭氣地灌了一肚子茶水。金遠跑進跑出來回好幾趟,回回都說還沒走。木堇寒胡思亂想了一番,她母親跟他有什麼好聊的?他坐得實在無趣才回了房間,直到院中的樹蔭都變窄變淺了,他半躺在小榻上真又些倦了,才聽見前面送客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