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陵城,青銘域西南,年年歲歲冬不蕭條夏不燥,春雨不至秋風不老。城外依山傍水,山清水秀,山似小丘,零星錯落,水似銀河,潺潺萦萦,卻是那靈雀山雪融天成。一到五月,河水滿盈,日頭一出,銀光燦燦,常有城中百姓優哉遊哉到此取水,再一路歌謠返還城中。城中多為震族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東邊的花街,西邊的鐵鋪,南邊的染坊,北邊的酒肆,不管什麼樣的營生買賣,歡縱消遣,人都活得熱熱鬧鬧,倒也不覺有時光流轉般的匆匆忙忙。一座城池,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時間短了,變的是事,時間長了,換的是人。
蕭遙進城的時候已近傍晚,第一次踏進了城中空置多年的火幻師府,陌生中總不覺有舊氣息的流竄。屋角的蛛網,牆邊的青苔,房檐的長草,雖說總有人來打掃,舊物家什也都未變,卻早已不似當年。再加上剛剛路過的城中繁華,這府裡的沒落,落差中更是讓他徒生凄涼之感。難怪他師父在時,每逢選徒大賽都是住驿館,而不回他年輕時候的家,恐是連他自己也怕看到這番景象。一切安頓好後,其他人都還未到,他便與早他一天到的空塵一起用了晚膳。一壺酒下肚,蕭遙摒去下人,說起了他留在冰清劍中的玄機,又好奇問他那第二輪比試究竟如何。空塵還以為他全都記起,不想還差那麼一點點,便又斟上一杯酒,咂着酒意,讓他不要着急,靜待時機。
次日,城外六裡的校練場中,破曉時分各路人馬均已聚齊,看台之上正襟危坐着太、少靈司,義王玄色常服,韶太後赤色深衣,二人都用玉紗遮了面,左右兩側一邊是正氣凜然的龍忘機,一邊是妖冶百媚的司上青。看台下列陣中,皇族禦軍,空靈府軍衛,五府衆徒各個嚴陣以待。不遠處的高台之上,萬衆矚目下的四人正用靈力打通四大靈寶與七國之間相通的脈息。先是心幻師古清淺抛出九枚蓮火針,在晴空中生出九火,幻滅而去後一重影門如薄紗般傾瀉而下,在日光中跌宕起伏;蕭遙繼而長劍出鞘,定入門楣正中,冰霜雪雨呼嘯而過,飓風中生出一對門扇,帶着烏金之色沉于闊野之中;武靈司淩準接着長鞭一揮,金星四射,穿過影門自下而上席卷而過,轟隆隆的巨響此起彼伏,兩丈高的巨門此時緩緩地開了一道縫隙;空塵毫不猶豫,引弓如滿月,直射雲霄,而後劃破長空,靈箭如梭,十支百支飛轉而下,刺向門影,影門漸漸開啟……
蕭遙望着從天而降的一支支箭矢,嗖嗖的鳴聲時近時遠,在眼前忽明忽暗,隻覺得一陣暈眩,忍不住閉了眼,再睜眼時,天光乍現,雲端劈下一支靈箭,快落地一瞬,隻見高台上躍起一人淩空接住,他定睛一看,不是空塵,卻是孟義慈。
他有些恍惚,四下望望,群山未改,還是選徒大賽的陣仗,再往近旁一看,猛然發現身邊站着的人是空塵和他的小師弟薛七。
“射中,雪雕——”
“射中,雪雕——”
從高台處一聲接一聲往看台之上傳音,他循聲望去,看台上坐着的卻是那尚王和魏王後。他恍然大悟,原來是時空又一番回轉,他——随着木堇寒的記憶又回到了二十八年前比箭的那一天。
第二輪比試,義王射到了雪雕,他将其呈到了尚王面前。看身形足有兩尺長,喙尖而利,爪大而鋒,通身雪白羽,右翼上一灘血迹。大家面面相觑。
魏王後問:“這不是年前北奎國進獻來的雪雕嗎?這……”她一臉狐疑,不知該如何再問。
雪雕乃北面三國中的靈物,十分罕見,魏王後說的這一隻,自到了離國以來,終日被關在籠内,郁郁寡歡,她看着心疼,可他國獻來的厚禮又不好退回,這樣的奇珍異獸留着賞玩着實可惜,于是前不久她才得了尚王準許将其留在離國馭龍山中,放了它自由。可如今義王把它射來是何意?他若不給出個令人滿意的說法,堂堂的王弟豈不尴尬?
尚王也不很理解,猶猶豫豫地問他:“這……這便是王弟你本意想射之物?”他探探身又瞅了一眼那雪雕,黑溜溜的眼睛仍半眯着,透着驚恐與警惕,“似乎未死。”
“王兄且聽我說,”義王轉而問魏王後,“王後可記得,您去馭龍山放雪雕那一日,空逸說過什麼?”
她點點頭,道:“他知靈物之過去,曾說過,天,乃其心之所往,可惜它的心不在離國。”
義王将手中捧着的雪雕輕輕放下,繼續道:“這隻雪雕并非北奎國獻來那隻,這隻,比那隻大一些,是隻雌雕,它們原是一對兒,隻因那雄雕被捉來了離國,才被生生拆散。淩雲弓常在空逸身邊,自然也感知此事,我與它略通心意,這才将它從北奎國射了來。”
魏王後聽了再仔細看看,确實大了有兩圈兒。其他人看在眼裡也無不贊歎,如此的一等禦靈使有武有心實屬難得。尚王更是滿意,連連點頭,交代了氣幻師龍忘機治好雪雕的羽翼之傷後,再将其交給空逸,也放到那馭龍山中,讓它們早日團聚才好,如此離國中也可多一段佳話。空塵也領了命,回去再将此事禀告給他師父。
再比,淩準和木幻師的女弟子在第二輪中無功而返,他倆一個生不出箭矢,一個連弓也拉不開。空塵看了半天并沒有意外,也沒有擔心自己開不開得了弓。他同淩雲弓靈神有過契合,要射到他心中所想之物有個九成的把握,可是射到何物才能勝過義王呢?
他緩步上了高台,拈弓,開箭,箭矢一飛沖天,一片雲飄開,兩片雲飄來,空塵隻閉着眼靜等,刹時方聽得有物墜空之聲,怦然落地。驗看的靈使上來,圍着這龐然大物轉了一圈也不知是何物,身似猛獸,生着雙翼,頭有一角,便問空塵,“你這是射的什麼怪物?”
空塵眼底泛過一道白光,道:“蘇次國之兇獸,蠱雕也。快擡去給尚王過目。”
尚王讓幾位玄術師都湊近看了看,果然是蠱雕。之前空逸受命去蘇次國就是應其所求去除此兇獸的,卻不想大意之下反倒受了重傷讓它跑了。不過一番激戰下,蠱雕也中了一箭躲了起來。空塵想到,他既然不能如義王般用一箭射來美物美事,倒不如借此機會替他師父完成任務,趁着蠱雕受傷虛弱,用此一射除去一害,也算立了一功。
“好!好!尊師後繼有人啊……”尚王誇歸誇,心裡還是向着自己的弟弟,賞也不是,不賞也不是,正猶豫着,忽見那蠱雕的羽翼動了動。
“還活着!”不知哪個不懂事兒的高喊了一聲,一陣騷動,幾位玄術師都退後了一步,警戒地盯着那蠱雕。
空塵也察覺到有什麼不對,是異樣,而不是什麼危險,他湊近探了探,确實沒有了鼻息啊,可是那羽翼又動了動。木堇寒隐隐發現羽翼下有東西,大步上前,揭開了夾緊的羽翼,才見踉踉跄跄走出來一隻小玄獸,碧藍的眼睛,圓滾滾的身子,拖着一條末端呈三角的細長尾巴,在陽光下發出如貝殼般的銀色光芒。衆人目不轉睛地盯着,皆不識是何獸。木堇寒俯身伸出手喚了喚它,它走上前,滾圓的身子如發出新芽般生出了半截小手臂長出一根小手指遞到木堇寒手跟前,吓得木堇寒蹭地站了起來。
立在一旁的龍忘機眼前一亮,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貝,喊出來:“是一隻小銀蠱獸啊!”
“銀蠱獸?”木堇寒聽說過,歡喜地朝尚王那邊喊:“是一隻小銀蠱獸。”
這麼一喊,大家都伸長了脖子想要湊過去再看個清楚,“竟然是個小銀蠱獸啊。這可真是稀罕!”
尚王命人将它抱來一看,他活這麼大也從來沒親眼見過銀蠱獸的真面目。空塵這時卻眉頭一緊,心想不好,那蠱雕有無可能是銀蠱獸變幻的?他剛說過射的是蠱雕,若被發現是銀蠱獸,那他豈不是欺了君?
大家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誇贊空塵一箭雙雕,又說起該如何處置蠱雕和這隻小銀蠱獸,木堇寒卻覺察到旁邊薛七總也不言語,隻是樂滋滋地笑,他的心思一下子又從銀蠱獸那被拽了回來。究竟在哪裡見過呢?這憋了半天的問題,呲溜溜又在他腦袋裡亂跑起來,攪得他頭都要炸了。他張了張嘴,終于忍不住鼓了好大的勇氣湊過去叫了他一聲,“薛師弟……”
薛七應聲擡頭看向他,這一看不要緊,他莫名其妙地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愣了半天方吐出了恭喜兩個字,餘下的話似乎走到嘴邊兒又摔了一跤,磕磕絆絆地,他不自覺的呵呵傻笑一聲,才接上了話說:“你……你師兄射了一害,還救下隻銀蠱獸,我……我看今日淩雲弓非他莫屬。”
薛七拘謹地點了點頭謝過,沒再多說話。這時空塵走了過來,把薛七拉到身邊,木堇寒客氣地沖他兩人憨憨地笑笑,知趣的站在一邊。
“你看看那死去的蠱雕身上有沒有什麼舊的箭傷?”空塵略顯緊張,悄聲對他師弟說。
薛七先是一臉疑惑,接着臉色一沉,明白了空塵的擔心,趕緊仔細看了一看,“沒有。”
空塵眼底閃過一道白光,在那獸身上快速掃了一眼,确實沒有,這不是他師父射傷的蠱雕,而是銀蠱獸變幻而來。這可如何是好?銀蠱獸死去的一刻會保持它變幻的模樣,他要是不說應該也不會被人發現。他神色凝重,不知該不該說出實情。現在說了,應該也不會治他什麼重罪,但射來的不是他心中所想,那便是輸了。他師父臨行前交代過他,一定要盡全力赢下淩雲弓,沒想到陰錯陽差,結果卻是這般。大家都覺得他替他師父将功贖過了,對蘇次國也可以有個交代,這樣的情形,他決定還是不去說破真相的好。況且真正的蠱雕受了傷,十年内不會随意現身,先過了此刻這一關,以後的事隻好以後再看。
尚王對這樣的結果也頗感意外,他原以為離族這邊有他的王弟孟義慈,勝券在握,卻沒想到空塵既有異于常人的靈力,又有随機應變的頭腦,今日還多了些幸運,他再不情願也不好有意為難。可他絕不能放任他赢下淩雲弓,如今之際,隻好從這銀蠱獸身上做些文章。這銀蠱獸再稀罕,那也是個燙手的山芋,于是問:“你們誰願意收留它?”
尚王這一句話抛出去沒人敢接。誰敢接啊?收留了就要好好地看管它還要訓導它做個好獸,不長歪了,要是銀蠱獸不接受你,還得給它當爹當娘做奴做婢的,吃力不讨好的事,誰都不敢站出來應承一聲,眼見着一件好事立馬變成了一件棘手之事。尚王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局面掰了回來。他言之鑿鑿,要是放歸山野,那學壞容易學好難。這話說的也在理。銀蠱獸别的能耐沒有,就喜歡模仿别的獸,先是形,後是神,慢慢還能學會那氣勢吼兩吼,本領雖是學不到家,可學多了,他自己就容易魔怔,不分好壞是非,遲早是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