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塗月溪跟着付露娘學藝還不足一月,因有些底子,再加上日以繼夜地勤學苦練,進步之神速令向來藐視一切舞娘的頭魁也暗暗羨慕歎服:她若不是天賦使然,光憑着一身靈術造就的筋骨和後天的苦練,那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把蛇舞、雲舞、飛旋舞、水袖舞這不下十種舞藝悟個透徹,舞得自然。
付露娘聽聞了些她從前的事,一個原本前途無量甚至有望繼任氣幻師的玄術師竟遭了這樣的劫難淪落至此,她嘴上雖沒有提,心裡也暗暗替她惋惜。這要是換做别人,難說不就此一蹶不振了,好在碰到了她。老天待人不薄,坎坷的路走多了總會有個轉機,她覺得她成了她的貴人,漸漸地對自己的期許也有了些盼頭。
這一日,許久未在伶樂府酒宴上露面的付露娘忽然現了身,且饒有興緻地同席間各風流才子談笑風生,歡歌笑語。至夜幕四垂紅燈高挂方覺疲累辭了衆人。未走多遠又突發奇想般悄悄地折返去找塗月溪。塗月溪那時也剛送走一桌酒客正在院中習雙劍舞,見她進來,十分詫異,放下手中劍便迎上前請她進屋。
付露娘隻穿一單薄紗衣,卻面頰紅潤,沖她擺擺手說:“不必了不必了,我就是路過此處,來看看你,明日你休息一天,陪我去趟四溟湖散散心如何?”未等塗月溪反應過來,她又嬉笑着調侃她說:“興許咱們還能遇上大移幻師呢?”
塗月溪面紅耳赤,付露娘随即轉身手一揚,不容分說道:“就這麼定了,明兒一早,我讓人在府門外接應你,我在麗天閣湖岸邊的船上等你。”說着,人往那門洞外一拐便消失了。
付露娘看似一個臨時的決定卻無意間打亂了塗月溪的安排。她不明白付露娘怎麼忽然有這樣的興緻要去四溟湖,而且還特意跑來叫上她。她問也沒來得及問,但一想到四溟湖,雖離湖心島有些距離,但興許真能遇上蕭遙,倒也樂得陪她前往。畢竟他前兩次來,一次因為她練舞太累有些冷落了他,再來又遇上别的客人在,他大發脾氣把人趕走鬧了個不愉快,結果自那之後連着數日他反倒沒了動靜。塗月溪怕他這次真的生了她氣,不再理她,正犯着苦惱。可事不湊巧,若是後日大後日豈不更好?向冷音讓人給她捎來口信兒,說她剛回沁城,人已找到,想要明兒一早再跟她見面細說。
這事兒她一刻也等不了了。向冷音找到了那個在長生域地界兒出了名的藥販子,那個用遺子的秘密換得不死,卻害她父親塗千裡蒙冤受屈的江湖人稱“範百味”的人。她換好裝束,當夜便找去了向冷音的住處。
向冷音還沒睡下,見是塗月溪來,趕緊掩了門窗,圍案而坐。
“範百味怎麼說的?”塗月溪着急地問她。
“他什麼也說不了,”向冷音回她,“活是活着,但被人割了舌頭,還有些神志不清。”
塗月溪先是一驚,随後喃喃道:“沒事兒……我早該想到,他們怎麼可能會讓一個知道太多的人真正活着?問不到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也沒辦法……”
“你先聽我說完。”向冷音打住她,“我找到他住處後,怎麼問也問不出什麼,本來要走,可看他家裡鍋竈上還有熱飯,就有些懷疑,多待了會兒,看他還是瘋瘋傻傻,不像是裝神弄鬼,後來我就用我的氣味術探了探,發現屋外面有人,悲戚哀怨的苦味兒,我就猜是認識他的人,你猜是誰?”
“是他妻女?”塗月溪聽說他有家室還有一女。
“他妻子早卷着錢财跟别人跑了,哪裡顧他?”向冷音似是看盡世間冷暖的表情,接着說:“至于他女兒你再聽我說,外面那個人是他年邁的老母。我猜到幾分,索性說了幾句話給她聽。”
“你說什麼?”
“我說,‘範百味啊範百味,塗千裡知道的大秘密有沒有告訴你,你心裡最明白,可憐他生前一直把你當朋友,好事兒都攬給你,壞事從不牽連,你卻為撿一條命而出賣誣陷他,害他女兒也身陷囹圄,被送去煙花之所,你竟心中無愧?’這時候我聽見門外有隐隐的啜泣聲,就逼問他遺子的事是誰告訴的他,又吓唬他還會有人再回來要他的命,我話還沒說完呢,他娘就哇哇大哭着跑進來,讓我救他。”
“這是怎麼回事?背後果然有人搗鬼,是不是司上青?”塗月溪握緊雙拳。
向冷音重重地點點頭,把這前因後果道了個明白。原來範百味一向貪生怕死,果然是在那兒裝瘋賣傻,倒是他娘懂幾分情理,覺得其子造孽深重方落得如此下場,就把他兒在死牢見過司上青嫁禍塗千裡的事告訴了她。向冷音想求他們做證,替塗家父女讨回公道,也好懲治司上青那個惡人,但于他們而言,此事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為何?”塗月溪問,“要扳倒司上青雖說難了些,但若小心計劃也未嘗不可,是……他們怕惹禍上身?”
“不僅如此,司上青老謀深算,姓範的女兒早被他擄了去,說是收為徒,其實是為了挾制他。而且話又說回來,他做過僞證,是個死囚犯,指望他去指認形幻師,是我,也不敢冒這個險。”向冷音說着,瞥了眼塗月溪,霎時垂頭喪氣,她輕拍了拍她以示安慰,又想起了什麼,接着說,“噢,還有,他娘還說起另一件事。你爹闖和淵拿到的靈丸是司上青給的,你知道嗎?”
塗月溪表示不知,向冷音便将從他們那兒所聽一字不落地告訴她。此時她才知道司上青害人之心早已有之,原來給她父親的靈丸效力減半,對靈丸頗有研究的範百味沒能一眼看出來,才讓塗千裡信以為真,毫無防備地入了司上青的套,之後發現不對卻找不見了塗千裡,為時已晚。
塗月溪不禁感慨:“沒想到我父親人稱‘塗千面’,看似識人無數,易顔無敵,這麼多年的相處卻連司上青的真面目都識不得,真是人心難測!”
“司上青是個老狐狸,對付他,路還長着呢。”向冷音是個清醒人,“你最近舞藝學得怎麼樣了?這拉筋動骨的形幻術可不是鬧着玩的,你還沒調息好,要循序漸進。”
“沒事兒,冷音,我會注意着的,這不還有你嗎?”塗月溪拍了拍她手背,兩人相視而笑,向冷音看天色不早了,便催着她趕緊回去。
回到伶樂府,塗月溪仍心中憤懑,郁郁寡歡。但就此心中愈發堅定了替她父親讨回公道的決心,她的恨愈積愈滿,愈積愈稠,她多麼希望有朝一日,她的恨可以明目張膽地讓所有人都理解,但并不是所有罪惡昭彰的惡人都能被繩之于法。善于僞裝,善于趨利避害是司上青這類人的慣常伎倆,她所能做的唯有以牙還牙。
次日,清風煦日,塗月溪如約陪付露娘泛舟湖上。兩人所乘遊船寬敞奢華,沿着湖岸邊行着船,付露娘還故意時不時探出半個身子,隻惹得遊人過客呼聲四起,還有癡情者追着遊船唱起了情歌。
塗月溪呆若木雞地坐在那廂,不言不語,付露娘上前推她一把,“好好出來遊玩,你怎麼心事重重?”
塗月溪看她好興緻,便言說沒有,是昨晚沒睡好。
付露娘探頭望望天,讓身邊的丫頭出去跟船夫說了幾句話,船便快了起來。兩人說了一會兒話,邊吃着茶邊欣賞着湖岸風光,塗月溪覺得不對勁,怎麼離岸越來越遠,就問她。
付露娘很随意地說:“都跟你說了,想見見移幻師的,再說,你看那些個凡夫俗子,咱們往湖心島那邊去,看他們還跟不跟來。”說完,一陣銀鈴般的笑飄飄然撒了出去。塗月溪也不争論,隻當她是說笑,不覺缱绻近半日,她倒也心情舒暢了些。
船行在一大片荷塘,慢慢悠悠,這裡離湖心島已不遠。付露娘用帕子擦擦額頭的汗,忽而笑着沖她手邊的琵琶努了努嘴,說:“此處荷花開得這般好,你不如奏上一曲,也不枉費了後面追來的那些人一片苦心嘛。”
塗月溪看她那忍俊不禁的笑意,俏皮回她:“你一定有事瞞着我。”
付露娘神秘兮兮地說:“你彈上一曲自然明了。”
塗月溪想,彈個曲子而已,能有什麼把戲,信手拈來。這一曲先是柔腸百轉,繼而琴弦如訴漸行漸緊,眼見着不遠處船上的人都站到了船頭,頂着日頭迎着風樂在其中,眨眼間晴空萬裡下嘩啦啦落下了雨,不多時雨大如豆,就把船上的人都打了回去。塗月溪匆匆收了尾,風又急起來,夾着雨點刮進船内。付露娘坐在船中搖搖晃晃不慌不忙,船也不停,拐幾拐越過層層荷葉,不一會兒就到了湖心島。
風停了雨小了,兩人遂登上岸。塗月溪踟蹰不前,付露娘拽她一把,嚷嚷着非要去移幻師府讨杯熱茶歇歇腳。塗月溪半推半就,沒幾步路就又看到了“歲千居“三個大字,她定定地看了半天,想起了第一次來時的情景,如今同往日又大不相同。
蕭遙一聽前面的來通報說付露娘來了,不由覺得稀奇,放下手中的事過去一看,塗月溪竟也來了,一時又是高興又是慌張。付露娘剛剛還表現得眉飛色舞說這說那的,一見蕭遙進來,霎時換了個人兒似的收斂了許多。塗月溪看她行個禮嬌滴滴的,說句話軟糯糯的,一颦一笑都跟裹了蜜似的,說什麼遊船至此,不巧遇上風雨,打濕了衣衫,不得不來此叨擾,還說什麼要借貴府換身衣服歇上一宿,明日好回。
塗月溪心裡怪怪的,她這明顯就是奔着移幻師府來的,難不成她看上的人是蕭遙?這樣一想,又想到了她肚裡的孩子,她這麼執着的要來這兒,該不會是要給自己的孩子認爹來的吧?她心内五味雜陳地瞧着蕭遙,他剛剛看付露娘的眼神滿是溫情,匆忙瞥她一眼,似乎充滿了故事又似乎有意避開。他欣然同意了付露娘的請求,立馬吩咐下人安排住處帶她倆去歇息。塗月溪悄悄從後面拽一把付露娘,付露娘幹笑了笑,臨走又特意跟蕭遙說:“塗姑娘今兒回不去伶樂府,還要麻煩蕭玄主派人去給個信兒,免得之後麻煩。”
蕭遙抿嘴陰陽怪氣地沖她笑笑,說:“還是露娘想得周到,我這就派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