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各路人馬都走光了,義王還賴着不走。他剛剛得到了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踟蹰着下一步要如何行動。
好消息是心幻師古清淺傳來的。鳳鳥帶她飛了一天一夜,最終從汪汪大洋中的一處孤島上把四神圓鏡給拾了回來。有了圓鏡,再找方鏡自然不難,二者合二為一成四神鏡,取出遺诏,義王可以扭轉乾坤,亦或者隻要他願意,也可以一手遮天。
然而,火狐精桃子從蕭遙那傳完話回來了,它帶過來的秘箋寫有八個字“巫女天成,靈石無功”,這意外地成了讓義王措手不及的壞消息。空如雪的靈石轉生在塗月溪身上,卻沒有賦予她靈司之母的身份,他多年的苦心追尋到頭來是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假線索。是如今,想要再以巫女之名保她不是明智的退路。可真要狠心對她撒手不管了,他又于心不忍,他對她傾注了多年心血,連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對她産生了幾許不該有的情意。他讓蕭遙按兵不動等他的消息,要是他真的見死不救,蕭遙怕是會一意孤行,那他罪大惡極不說,新的不可預知的變數也不見得會對他有利。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了緩,然後起身去飯桌前夾了滿滿一碗菜,給了蹲在一旁的桃子,說:“你在這兒等會兒,吃了飯再走吧。”
桃子納罕着,看着義王把給他準備的飯菜讓給了它,另外還大方地倒了一碟兒竹素丸子,頓時沒了食欲,吃了飯再走?這是還要再安排什麼活兒嗎?它兀自琢磨着,看他掀簾進了裡屋,便跟在他身後往門檻兒上一趴從門簾縫兒那兒往裡瞧,看見義王在那兒一本正經地寫字。
“怎麼不好好吃飯了?”義王寫到一半,筆還沒停,問桃子。
“信送哪兒?”桃子明白了,瞪大眼睛做好心理準備。
“靈雀山,”義王繼續寫着。
“您不回和淵了?”桃子小心問他,“住在這兒,龍忘機一定會給您吃各種苦藥的。”
“我是裝病,他知道。”義王寫完最後一個字,放下筆等墨幹。
少頃,他封好信,方言說:“你不用管我,把信安全送到,然後你自己回和淵吧。”他将信交給它,走出去吩咐外面的侍衛一個去備馬,一個去傳話。桃子見他不苟言笑,覺得要出什麼大事兒了,默默去碗邊兒舔飯,餘事不問,吃飽辦事兒開門兒走了。
義王叫來了龍忘機,得知蕭遙乖乖往四溟湖的方向去,又有雷嘯跟在他身邊盯着,暫時放了心。等到夜幕降臨,他趁着夜色馳馬而去。
次日晌午,義王到了南宮,因心中焦急,行得急了些,時候尚早,他覺得疲乏,便在屋裡小憩,起來後又如往常般慢條斯理地吃了飯,沒人看得出他有什麼心事。到晚些時候,日頭西斜,離與古清淺約定的時間差不多了,他才叫人備好了馬車,說是要回王府,換上了一身绀紫色的便服,一個随從也沒帶便走了。打南門進幻境的時候,義王讓車夫停到了一邊等他,他下了車向着落日餘晖的盡頭走了走,在林子的深處方将跟在他身後的古清淺叫出來。
古清淺一身栗色窄袖長裙,單螺髻插着一支素钗,行過禮起身的一瞬,義王差點兒沒認出她來。
多日未見,她怎的消瘦這許多,義王沒時間噓寒問暖,伸出手,古清淺将圓鏡遞上,他拿在手中看了看,其上的四方神獸閉着眼,但那尖利的牙齒一個個卻呼之欲出,跟他第一次見到時一模一樣。
“鳳鳥把圓鏡藏的那麼遠,我着實也沒想到。”義王以他特有的方式想表示下關懷,“幸好有你,不然也不能這麼快将它找回。”
“太靈司吩咐的事,屬下自當盡心竭力。”古清淺說完,又從懷中掏出了玉鳳。
義王揚了揚手,說:“你暫且留用,以備不時之需。”
古清淺點頭收好,又問義王接下來如何安排。
義王察覺到暗處有人,一個眼神暗示古清淺,招手将她喚到身邊低語指示,随後便讓她回了。義王坐回馬車,對身後跟來之人不以為意。入了幻境後,馬車先是兜了個大圈子,繞到爾海岸邊,義王下了馬車,讓車夫駕着空馬車走了。他拿出玉箫,盤腿坐下,吹了幾個綿綿長長的單音,水面上便悠悠地漂來一舟。義王登舟往虛空處望了望,他有意讓那個暗中盯着他的人看到這一切,于是縱起禦靈術行船于水中。
幻境爾海中沒有時間,晝夜不清,義王在朝夕變幻的天光中行了一會兒,至一處遍布奇峰怪石的山峽間,船自停,義王環顧四圍,雲氣奇異地向他聚攏而來,他不無疑慮地将四神圓鏡沉入水中,之後靜靜地坐下等。
虛空中有箫聲回響,但義王的箫被他揣在懷裡。義王懂得幻境,看來它還想再捉弄他一番,于是坐穩閉上了眼。
“四神鏡乃君王之物,義王這次是要帶它走嗎?”熟悉的聲音,是爾彌右鏡。
“巫女青鸾的靈帶人找到過這裡,”它繼續在他耳畔回響,“可他們沒有四神圓鏡,喊破了嗓子,我也沒理他們。你雖把圓鏡給了我,但爾非君王,不如讓我再替你保管幾年?幾十年?幾百年也成!”
“此時當出。”義王說,“内有遺诏。”
一陣風撩過義王的烏發,低語着,“我知你過去,你操縱得了一時,卻操控不了全局,你要對付的韶氏,她并無大過,你有遺诏也形同虛設,勝算無多。過去是你欠她的,何必再庸人自擾?”
“過去是我欠她的?”義王思索片刻,承認道,“對,我斷了她做義王妃的路,阻止她嫁給木堇寒,将她送進宮,但這些都是為了社稷着想,她的孤凰命不配給帝王,誰能保證會招來什麼禍端?”
船頭擺了擺,一股暗流從船下緩緩淌過,思考一番,它質問:“那你的私心呢?你娶了空如雪,如願以償,她生了皇子,卻被關冷宮,是你的插手成就了她的孤凰,而不是她的孤凰招來的不詳,不是嗎?”
義王被戳中要害,心中不快,站起身,指山指水大聲罵道:“愚鏡!愚鏡!我救了皇子,失去妻兒,欠她的早已償還。你雖對過去了如指掌,卻忘了審時度勢,深謀遠慮,你要做和事佬,卻幹嘛非要苛責我一個人?我不是完人,你也不是個完鏡!”
半響,沒有回應,義王冷靜下來,拿出身上還揣着的另一件東西,擺了擺手,說:“算了,算了,你看!這是不是你想找的?”
義王說完,長袖一抛,爾彌左鏡現于空中,徐徐落下,停在船舷處,與水面交相輝映,水中有鏡,鏡中有水,兩兄弟認出彼此,頃刻間,鏡中水奔湧而出,如銀河般歡欣燦爛,最後化作一星芒落入水中。義王立在船頭,向水中望了望,隻看到自己的倒影,背起手來,揶揄它:“爾彌鏡啊爾彌鏡,現在你們兄弟團圓了,過去将來了然于心,總該說句公道話了吧。”
水中泛起陣陣漣漪,于漣漪處升起團團雲氣,雲氣漸散,走上來一個白胡子老頭兒。他捋着胡須笑了笑,上來作揖,“義王莫怪。”
義王一聽是爾彌鏡的聲音,回了個禮,也跟着客氣。
他接着說:“你們從前就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為了泉眼長生,外面的人想進來,為了花花世界,裡面的人想出去,我這個幻境當的着實不易!稍有不慎,再來第二個破幻境的人,我也怕。這樣……呃……四神鏡可以交予你,但有一秘密你需知道。”
“秘密?”義王心中盤桓,有什麼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離族世代守護泉眼,離不開擁有雙靈石的兩大靈司。世人皆道靈司出于離族,卻為何預言也會出在外族人身上?”他眯着眼盯着義王看。
“這……”義王思索着,一時回答不上來。
“其實,别族人中也可出兩大靈司,離族所為是為了控制。此秘唯有君王知曉,世人皆被蒙蔽,信以為真。如今我告之于你,皆因早在你王兄在世之時,我們便已達成共識。”
“我王兄從未提起。”義王驚詫。
他撲閃着雙目笑嘻嘻,沒有老氣橫秋,倒似是個故作老态的精靈,“所以該我告訴你嘛!”
義王做洗耳恭聽狀。
爾彌鏡繼續言說:“當年的火幻師木思涯被選為靈司之父,離族賜婚孟夏,長子被帶回和淵,本該成為太靈司的人選卻未能得到雙靈石,你王兄甚為費解,曾來問我,我不可洩漏天機,卻也給他指了條明路。”
“何等明路?”義王耐着性子問。
“倘若他放下偏見,順其自然,接受異族身份的靈司,那一切都會迎刃而解。隻是……不曾想,空如雪這個靈司之母,義王想要,他以為你們情投意合,對你的偏愛讓他不覺得這是有意要将靈司據為己有,便答應下來,之後的事,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