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進來吧。”空塵站在原地發話。
馮幾端着一個大壺走進來,續上了茶,然後又将水壺擱到火爐子上,撥了撥碳,回到空塵身邊,從袖中取出一個帕子,裡面包着什麼物件,遞給他師父。
是個帶眼力價兒的好徒弟,空塵滿意地收好,說:“我看風今兒個停不了了,車馬人員減半随行,你這就走,去辦緊要的事,剩下的交給管家安排吧。”
馮幾領命退了出去。
空塵打開帕子,亮在陸林風眼前,“你可知此乃何物?”
“流星箭?”陸林風一眼認出,“此乃家母之物,我兒哓之離家時,交給了他。怎麼……怎麼會在你這兒?”
“這就對了!”空塵把它收起來,沒有要物歸原主的意思,“這是義王給我的,哓之見他第一面,他兩人便大打出手,這箭是哓之扔出去的。義王來問我,我也疑惑,此箭總共十支,單單一支被他所得,卻是何故?知道芙蓉的存在後,我更是想不通,芙蓉沒有啊。現在我明白了,令堂十之八九是被我師父施了換憶之術後被送走的,他留了這支箭在她身邊,或許……或許也是心有不舍,但為了什麼讓他做出這等選擇,事到如今,我們也無從得知。其中緣由暫時不論,且說正事。”
空塵走到幾前,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水溫了,便一口飲盡,叉腿坐下說:“流星箭之故,義王雖不信哓之身份,但也心存疑慮。哓之是個好孩子,他原本可以不死的,但為了救他的好兄弟,他甘願舍身取義,枉死在歸鳴山。”
“我知道,”陸林風悲怆,這件事荼葉都告訴他了,“他為了救歸鳴山裡的一個琴師……”
“你有所不知,”空塵小聲說,“他不光救了他,也換下了他的身份,木家遺子的身份,所以,這件事才就此平息。”
“竟是如此!”陸林風驚訝萬分,“那我要替他讨回公道,豈不是說不得了!”
“說不得!”空塵搖頭,“義王被蕭遙說服,信了!但我們都要守好秘密,不然又是血雨腥風,那哓之便白送了性命。聽我一言,此事雖是離族所為,但你要權當不知。”
陸林風恨恨地握起拳頭,咬着牙應下了。
“還有,你見過太靈司了沒?”
“沒有!”
“繼任儀在即,我提前告之于你倒也無妨。”空塵說。
“何事?”陸林風問。
“七國出行時的畫師你總見過吧?”空塵又問。
陸林風仔細回想,說:“卻是見過幾面,此人頗是自大,并無深交。”
沒惹到他算你走運,空塵撇了撇嘴,沒笑出來,說:“那就是義王,攝政義王,現如今的太靈司。”
這一趟可真沒白來,陸林風在捉襟見肘的對策中漸漸看到些希望,他笑出來了,說:“芙蓉有救了?”
空塵繼續擺擺手,“非也!”他閉了會兒眼,反複斟酌,“你不知我國中情形,韶太後如今也是少靈司,這其中因由我不便細說,但義王掌權,有她監國,水火之勢,漸已分明,芙蓉的身世要保密,不然義王想救救不得,反而會被别人利用加害。”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空塵兄,你說該怎麼辦?”陸林風大概也是急瘋了,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改口便是一家人,豈有不救之理。
空塵不急不躁,平日都是他吹胡子瞪眼,今日他慢條斯理起來竟能讓文質彬彬的陸林風失态,他不禁也想跟他稱兄道弟了,他頗有耐心地走過去安撫他坐下,說:“你先别急,還有蕭遙不是。剛剛我那徒弟腿腳快的很,他這就送信給蕭遙,找人的事他最在行。”
“是!是!”陸林風對他的雷厲風行佩服得五體投地。
“司上青不足為懼,他說什麼你暫且都應付他答應下來,再想辦法告訴我,我來做個傳話人,讓義王在後面操手,你可信得過?”空塵形似粗漢,不糊塗時簡直心細如發得一塌糊塗。
陸林風勇武果斷、足智多謀,在他面前成了迷弟一般,直言信得過,信得過。
“嗯……”空塵摸起了胡髭,踱起了步子。
“空塵兄,還有何事犯愁?”陸林風的腦子似乎也一并交給了空塵。
空塵瞪起了眼,呵了他一聲,說:“既然信得過我,那你今日要給我交個底,有傳言,大戰前,你們陸家把幻羽甲給了那古陌辰,此事當真?”
陸林風騰地站起來,跪到地上,指天為證,“蒼天有眼,我陸家絕無害人之心,當年古陌辰治好了我母親的急症,我父親為了報答他,才答應借與他看看,不曾想他不守信用,借出去的東西就要不回來了。”
“你還要隐瞞,快快說出實情,離族上面的人追究起來,我看你有何對策!”
“這……”陸林風意識到空塵早就曉得風聲,這是誠意要救他于水火,便坦言說出當年是他們不想他母親做回從前,才找古陌辰出手,“我父親本不想借他,後來不知為何,改了主意,鑄成大錯。”
空塵讓他起來說,看他和盤托出了,坐下來苦思不得其解,少頃,開口問:“你父親有什麼把柄在他手裡?”
陸林風想想說沒有。
“那……有何條件?北魅族向來講究生意之道,不可能就這麼輕易将幻羽甲給了他。”
“哦,确實有個條件,”陸林風想了起來,“我父親想讓他殺了木思涯。”
殺木思涯?空塵在心中泛起嘀咕,陸家人果然不簡單,看起來不谙世事,連一代枭雄火幻師都敢殺,這是有怎樣的深仇大恨?還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抑或是高瞻遠矚?深謀遠慮?他靈光一現,顧不得那麼多了,救人要緊,于是說:“幻羽甲于我三族非同小可,或借或丢,稍有風聲,離族都不敢掉以輕心,你此來,原也是想秘密地将你審上一審,你且謹記,幻羽甲借給了古陌辰,但他借的理由是,要鏟除叛賊木思涯!”
陸林風感恩戴德,起身一個長揖,“兄之大恩,愚弟來日必湧泉相報!”
空塵攬起他雙臂,對他是同情憐憫?還是惋惜不舍?為救他,他竟壞了自己的規矩,将自己也逼到了風口浪尖,僅僅因為空家人,他便心軟了,莫非親情真是一種牽累?片刻間,他的壞脾氣又找上門來。這時候可沒有後悔藥吃,他松了手,再說不出半句暖心的話,闆起面孔道:“我走了,赴宴要緊,到了南宮,見機行事。”
他轉身走了,陸林風自己坐等了一會兒,約莫着他們走了,他才按原路出去。在半路上,他望見空塵的馬車,目送了他良久,才拉緊缰繩直奔南宮。
空塵坐在車中掀起車簾看了一眼,恰恰看到他飛馳而去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他在空家長大,與空如雪情同手足,他師父嚴厲又寡言少語,他的妹妹神秘得無人敢提。今日他們的故事被陸林風講了出來,這般坎坷讓他不禁也喟然長歎。他摩挲着手中的流星箭,它在他心中多了一份重量,它是陸哓之的,但其實更多的見證了另一個人的一輩子。他師父是個悲苦的人,失去了妹妹,失去了妻子,最後連自己的女兒也救不了,玄術再高又能如何,跟他一樣都是孤家寡人。陸林風不像他的外甥,他覺得他自己才像,他這個養子完美繼承了他的孤苦與深沉,但他不承認自己的暴躁還有古怪,可是他又難以遏制地在心中繪出另一幅圖景:假如她們都在,他師父會不會是另外一個人?而他呢?有了她們,會不會給他更多的愛,讓他成為另一種人?
他的遐想一路相随,從雪山到綠野,從群星閃爍到燈火通明,人間原來是這樣一種滋味,他卻永遠不懂,他的感傷鋪天蓋地從四面湧來,他覺得自己離不開這支流星箭了,它成為了他的随身之物,它是記憶之矢,在命運的安排下,落到了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