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這麼久,江本依然清楚地記得與松田的第一次見面。那時他已經被降級處罰,被指派到新宿警署支援一樁爆炸案。一家隻對日本人開放的、名叫“卡薩布蘭卡”的俱樂部在不久前發生了爆炸,一共死了兩個人,一個叫做“小茉莉花”的愛沙尼亞女孩,一個波蘭女孩。她們都是持旅遊簽證在日本工作,租住在一棟外國人公寓裡。
這個案件的緊要性立刻被降了級,隻有一名姓今村的新宿警察能給江本一點微小的支持。甚至連“卡薩布蘭卡”的老闆也開始不耐煩,迫不及待地恢複了營業。
在案發的一個月後,江本在新宿警署大樓外的自動販賣機處買飲料時,松田陣平用一種自然而利落的态度過來詢問案子的進度。他向江本出示了自己的證件,“那個案子裡的爆/炸物是由我來做處理的。”
江本很詫異居然還有人關注這起案子,畢竟死者是兩名非法從事風俗業的外籍女性,如果不是她們當場死亡,整件事情甚至可能不會立案,如果她們還活着并提起訴訟,當局就會立即以違反簽證規定為由将她們強行驅逐出境。
許多人都不會意識到,在這片逍遙自在的土地上,法律是按照國籍、職業、價值、膚色和性别來區别對待的。甚至是發生兇殺案的時候,無論性質如何都會引起全民關注,但如果受害者是中國人、暴力社團成員、妓/女、無家可歸者或非白種外國人的話,新聞價值就會減半。
而這已經形成了警察内部的慣例,人們甚至習慣了歌舞伎町每時每刻都有人遇害或者受傷,甚至是記者也都知道,管區警方自己解決的問題能上地方版就已經夠走運了。
但江本并不是這樣的,就像他在被主任瞪視,沖他叫嚷“你打算一輩子都幹小刑事嗎”之後,大聲回答的那樣——“我不希望向任何人耀武揚威,就算是面對小流氓混混,我都會采取尊重的态度。我這種個性改變不了,隻要認為不對,即使是警視總監,我照樣不怕得罪他,因為我隻會走正确的路。我并不希望你能了解,但請别再管我的事!”——他就是這麼固執、一意孤行地在警察的道路上行走着,即便所要面對的,隻是兩個在大衆面前無足輕重的妓/女。
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個月,案子終于告破,在這期間松田陣平為他提供的□□證據居功甚偉。離開新宿警署回到櫻田門以後,江本又在案發處遇上過松田兩次,他注意到這個青年人總是穿着黑色的西裝,毫不介意他人的眼光。
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分給了這個年輕人一支綠福,江本習慣用火柴點煙,那天風很大,他們圈起手掌點火,換着角度掩了一會兒,才成功點燃起來。
“成為刑警有什麼不同嗎?”松田陣平不怎麼愛說話,他總是發着短信,手指在鍵盤上按個不停。
這天的案發現場在一片水邊,鞋子踏過硬邦邦的土地嘎吱作響,人走過後被碾過的茅草就重新直立起來。時間還很早,霧氣低懸在山野上。江本想了想,“沒有什麼不同,刑警也隻是在永遠追捕着獵物。”
鎖定目标、追捕、使其認罪。如此周而複始的每一天,這就是刑警的生活。透過小說、電視劇或紀錄片,任誰都不會認為“刑警”是什麼輕松的工作,而被這樣的認知固定住後,仿佛現實生活中的辛苦、煩惱與悲哀全部都可以掩蓋在“刑警”這個面具下,隻顧着狩獵的的樂趣,不斷被染上刑警的顔色。但如果一味以此為樂是要付出代價的,當有一天要脫下刑警的面具,或許隻會留下事實在心中的扭曲記憶。
江本敏感地意識到,松田陣平正在對一個新的領域躍躍欲試。他不像那種被狩獵迷惑的年輕人,他的一切色彩都是内斂而沉靜的,唯有那雙眼總是燃着火焰,仿佛是一株正在蓄力的勁草,随時可以為了一束光而泯滅。
那天在回去的路上,松田陣平突然對江本說,“我同意你說的那句話。”
他指的是江本沖上司喊的那句——“我隻有一個希望,就是在自己短暫的人生之中,面對遇見的每一件事,都能夠完全明辨黑白,隻是這樣而已,請别再打擾我。”
在那之後的七個月,松田陣平在經曆多次申請後被調入搜查一課,僅僅入職一周,就因阻止特大爆炸案而殉職。
時光不曾因為任何人而停駐,普遍的麻木不仁造就了太多幸福的人,隻有很少的一些人,他們還會記得那些不幸,就像有個拿錘子的人經常敲敲他們的門,一遍又一遍提醒他們想起已經過去的事。
在被潮崎久世念出“松田陣平”的名字勾起了回憶之後,江本又繼續迎來了新的歲月。45歲這一年,一月份他和妻子一起參拜了日本橋附近蛎殼町的水天宮,祈禱侄女能平安分娩;梅雨季節到來前的一個炎熱夜晚,他和朋友在銀座松坂屋的屋頂啤酒花園慶祝生日;八月,他被毆打後查出了癌症......這世上總是喜憂參半,不論怎麼幸福,災難遲早還是會降臨,而後又會迎來短暫的風平浪靜。
通子還在廚房裡忙碌着,這棟差不多和江本年齡一樣大的房子格局局促,住起來并不舒服,但所有人都習慣了住在這裡,甚至是潮崎久世。他喜愛落地窗外狹窄的庭院,以及那棵植下十餘年依然細瘦的梅樹,雖說如此孱弱,但每年春天都會開出鮮豔得讓人贊歎不已的梅花。
這會兒他正惬意地坐在榻榻米上,用一種親近的血緣親戚才會有的态度吃着蜜漬紅豆,無論是瞥來的眼神還是動作,都顯得親昵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