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看起來和景光年紀差不多大的年輕人身上有種沉甸甸的堅硬,并不是指他言行粗野,相反他舉止文雅,姿态平易,迎着他的面孔靜靜地看的話,很難不會為那一雙美麗的眼睛所打動。或許是多年的沉重生涯過濾了柔軟的,隻留下了堅硬的。他像是清晨沐浴在淡紫色晨光中的山頂,擁有某種令人生畏的、不斷萦回的寂寥。
車子進入甲府時,夜色已經将城市緩緩浸透。諸伏高明在JR 甲府站不遠處停下,他将事先放在後座的外套與裝着現金的信封遞給正在解安全帶的潮崎久世,重複了一遍曾經在鄉土館說過的話:“如果有機會,歡迎您再來長野。”
一路上大半時間都在沉默的青年流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這并不是什麼常見的體驗——在組織裡,如果一個人向你展示了充沛的同事愛,那你就應該提高警惕了,因為他多半想着在日後雙倍讨回來。而這些年裡的寥寥幾次接頭,也大多采用公共儲物箱之類的方式,避免雙方見面。
這樣不是因為自己尋求而擁有的關懷,對于潮崎久世來說簡直是罕見。他不由自主地鄭重打量了一眼諸伏高明,隻覺得看到了吉敷竹史警探的真人版本,放在警察群體裡也的确顯得鶴立雞群。他的嘴唇向上彎了彎,像是一個微笑,坦率地接過那件風衣和信封,向着JR 甲府站門口的公交站走去。
這一點微薄的關心突然間、出乎意料地讓潮崎久世感覺好點了,像個擺在桌子邊緣的舊盤子被人稍稍挪向了安全的方向。在坐上通往東京的城際公交時,他甚至有心情去辨認倏忽閃現于燈光之下的景色。
但他也同樣知道這隻是短暫的慰藉,他的時光還是郁郁寡歡。他有條不紊地幹着組織和卧底的工作,哪一邊都幹得很好。但他就是這樣,有的時候發生點什麼,又會像一個舊盤子那樣碎裂。
從江本到高林,甚至是琴酒,他從這些充沛者的精神富礦裡打包活力,漂漂亮亮地包裝在自己的人生上,渴望一切都會自動調節到順心遂意的地步。但這些東西就跟幻夢一樣短暫,即便他捧着盤子自憐自哀地等上一千個小時,也無濟于事。
他現在已經不太記得幼年時候的情景,隻有幾個景象模模糊糊。那大概是夏天,獨個兒坐在前院的走廊上發呆,天色已近黃昏,蟬鳴已經在樹林中此起彼伏,但木廊上仍然燥熱難耐,隻能靠在廊柱上,什麼都不做、什麼也不想,發呆似的就這麼坐着。
才兩歲的未希就這麼從那頭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她生得白胖,兩頰的肉沉重地垂着,幾乎将臉墜成方形,幸好近來已經漸漸顯現出遺傳自母親的尖下颌。似所有嬰幼兒那樣,疏淡的眉頭總是皺着,笑起來也有種醜醜的可愛。
那時他還沒被冠上“潮崎”的姓氏,永見久世和永見未希也還是隻普通的、相差十歲的異母兄妹。他隻來得及等未希長大再大一點就被帶走了。在那之後像走馬燈一樣,他變成了另一個落魄潦倒的人的兒子。他們在名古屋待了五個月,在這期間潮崎久世名義上的父親和一個叫“由紀”的女傭站員工住在了一起,然後他們帶着由紀和她四歲大的女兒悠菜逃到了東京。
他們在荒川區西日暮裡的四丁目落腳,潮崎久世沉默地觀察着,由紀在挂上新窗簾的屋子裡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笑容,覺得好像有了個不錯的開始。盡管另一個姓潮崎的人什麼都沒有解釋,但潮崎久世敏銳地察覺他開始用一種緊張與寬松交替的方式控制起由紀。
最先開始的是他回來的頻率,随後是每次帶回來現金的多寡,他們還搬了兩次家,一次是那個男人酒後鬧事引來了警察,一次是不良人士上門要債。由紀又驚又怕,她倉皇地打包行李,隻要有人來敲門就坐立不安,悠菜玩耍時發出笑聲也能讓她情緒崩潰。
那個人精準地控制着由紀的精神,在她緊繃成一條線的時候又會溫和起來,單獨帶着她去吃一份包滿熏肉和洋蔥的蒲公英蛋包飯,去稍微不錯的賓館住兩天。
而這期間潮崎久世會和悠菜一直待在家裡,因為沒有錢,家裡的東西吃完後隻能挨餓。餓得太厲害的時候,他會覺得記憶都有些恍惚,屬于“永見”的歲月究竟是否存在,從走廊那頭搖搖晃晃走來的未希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在饑餓的記憶裡潮崎久世度過了十六歲生日,在某一天他被那個男人單獨帶到西餐廳吃了久違的豐盛一餐。在他吃掉一半蝦仁奶油焗意面後,那個男人緻意一樣舉起自己的杯子,“下個星期我會帶着由紀‘逃跑’。”
潮崎久世冷靜地盯着他,擺脫掉水腫的眼皮、布滿胡茬的下巴和潦倒的神情,就算穿着不是那麼整潔的衣服,這個人也顯得非常英俊,深黑色的頭發,淺灰色的眼睛,目光裡有一種洞悉世事。他是那種對方扔下鈔票揚長而去後還能鎮靜吃完最後一口午餐的人,最後隻會顯得發脾氣的人有多糟糕。
“這個計劃裡沒有我和悠菜,對嗎。”潮崎久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這麼冷靜繼續和他讨論計劃。
“當然,畢竟你隻是我‘前女友’留下的拖油瓶,而悠菜則是一個錯誤誕生的後果。”他像是啜飲葡萄酒那樣喝着啤酒,“擺脫掉你們兩個以後,我們會擁有新的人生。不用擔心會有人找到我們,畢竟很多人都是用假名在東京生活,我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匿名社會’裡。”
潮崎久世不由自主地掃視了一圈坐在店裡的人,改良的日式西餐廳很适合工薪階層,人們愉快地吃喝,噪聲将他們的交談完全淹沒。
“你決定好目的地了?”
“我覺得越後是個很不錯的地方。”那個男人沖他微笑,這個時候他們不再是僞裝家庭裡嗜好喝酒、脾氣不好的落魄男人和他沉默寡言的兒子,更像是大學課堂裡認真讨論課題的師生。
他像是在介紹什麼旅遊勝地,“聽說寒川那一帶有着非常漂亮的海岸線,冬天到來的時候海天一色的茫茫雪景足夠打動每個異鄉遊客的心。我們可以在那裡開個雜貨店,夏天的時候在海邊看川流,冬天就躲在屋子裡喝一杯。”
他把未來描繪得娓娓動聽,俨然可見。去新的地方開啟新的生活——這一定打動了由紀的心。她不會想到那個心中的桃花源,其實是一片在冬季被西伯利亞寒風浸透的凍土,她會在短暫明亮的夏季裡順利地開起雜貨店,充滿希望地迎接新生活。
但不會太久,她的愛人就會像在東京這樣越來越愛出門遊蕩,一天兩天,半個月,最終一去不回。而冬天的狂風暴雪會把她攔在原地,等到第二年夏季來臨的時候,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簡單平淡的生活,不再有勇氣抛開唯一還抓在手裡的東西。
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像本地人一樣,為了生存苦苦掙紮,在寒冷中漸漸變得僵化而冷漠。就像被遷移的大象帶離原本路途的螞蟻,一個人的命運就這樣輕易地被徹底改變,而她一無所知。
騙子,以及玩弄人心的混蛋。這是潮崎久世對那個人最後的印象。就在四天後,當他從圖書館回到公牛莊,發現由紀的證件和衣物已經被全部帶走,而那個男人從一開始就沒有留下什麼東西。悠菜剛剛從午睡中醒來,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是一如既往地和已經冒出棉花的娃娃做遊戲。
雖然早就做好了準備,但當這一刻真實降臨的時候,潮崎久世依然感到不可名狀地恐慌。那個男人帶走了由紀,最後一絲身份的漏洞被完美彌補,再也不會有人從潮崎去發現永見。而這也意味着,他将與過往徹底決裂,無法回頭,無可逆轉,屬于永見久世的“過去”将不複存在。
我真的可以去履行賦予我的、或者說我賦予自己的使命嗎——這是當年潮崎久世的扪心自問。而在十三年後,他依然無法回答自己。與其說是在履行使命,還不如說是因為展露天賦而一路迷茫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