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見未希在又長大一些後才理解了那天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情景,那時她已經九歲,長得比同齡的女孩子更高更瘦,看上去纖弱而輕盈,眼睛大而長,每當眨眼的時候,長長的睫毛仿佛将人的心都遮上了陰涼。
像她哥哥一樣,她沒有上學,一直在家中接受教育——如果那能稱之為“家”的話。她隻學習那些能将所看到的景象迅速描繪、精準告知的知識,雖然很多時候她并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麼。她是秘密通往的另一扇大門,要從目睹的景象裡破譯、擠壓出真相。那些透過兄長的眼睛看到的影像,是她讀懂的第一個恐怖故事。
親密的血緣讓兄妹兩人即便不在一起也能保持着連通,即便每一次連接後她總會感到大腦像發燒一樣灼熱,通常會持續兩到三天的疼痛,但當她感到從那邊傳來的痛苦時,她還是會在意識裡輕輕地扣響潮崎久世那邊的門。
在這個炎熱的夏夜,當潮崎久世心不在焉地攀折着枝條時,永見未希突然從夢中驚醒。
今夜值守的是諸伏景光,發現永見未希在半夜突然出現在草坪上時,他猶豫了一會也跟了過去。
這是位于橫濱市綠區的一所寬闊民宅,周圍的房屋已經在十幾年中陸續被買下,遮掩着位于最深處的秘密住戶。走出燈光構成的明亮蔭蔽,通向南面山坡的方向,一大片天然的草坪浸泡在陰涼的夜晚中。
站在這裡向外望去,是布滿山谷與山坡的波浪似的綠蔭,接近自然的黑暗讓人心情愉悅,頭腦放空。就像諸伏景光還潛伏在組織裡的時候,他有時會獨自走過一個溫和的夜晚,住戶稀少,路燈更少,星光一覽無餘。他的視線在斑駁的夜色裡無盡遨遊,錯覺會把遠處的屋頂想象成群島,屹立在墨綠色的海洋上。這是那時難得的無憂無慮。
月光非常黯淡,進入後半夜的風像絲綢一樣裹住人的雙肩。夜蟲在山坡下的樹林中發出單調的嘶鳴,永見未希漫步在蟲聲與風中,仿佛是在夢遊。她今年才十九歲,但又高又優雅,行走的時候好像降落的雪鹭,翅膀輕盈又安靜。
諸伏景光和其他人已經習慣處理她這樣頻繁失眠的狀況,冰箱裡總有牛奶和甜食,他熱了一杯端過去。
草地上有一張質地輕盈的小桌,噴塗成柔和的白色,就像這間屋子裡的所有裝飾,都是讓人感覺柔和又放松的風格。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沒有什麼用,一直以來永見未希都需要處在警覺的狀态中,她必須随時辨認那些突然傳遞來的消息,并及時安排處理。
她沒有上過學,沒有同齡的朋友,在離群索居中長大,他的父親有時會過來,諸伏景光在新聞上見過很多次他的臉,是最近幾年迅速蹿升的政治人物。他來到永見未希身邊後努力為她争取了一些權益,在前年的夏天,她被允許了一次遠程外出。雖然依舊有很多人跟随,但她的确踏出了被長久禁锢的地方。
永見未希選擇的地方是一片偏僻的海邊,有成片廣袤的濕地。清涼的溪流淌過明亮而開闊的樹林彙入河流,漂亮的白鹭站在綠得發光的睡蓮和浮萍中間。她在沙灘上漫步,觀察溫柔觸碰腳踝的潮水,遠處緩慢的行船,搭建在水澤裡的鳥巢,那樣的獨立和美麗在諸伏景光認識的人中獨一無二。
從那次開始,永見未希開始在日記本上記錄每次外出看到的貝殼、鳥類和植物,她很快有了一玻璃櫃的藏品,并在不斷增加。
諸伏景光并不想占據這份小小的功勞,但的确是從他來到這裡後永見未希一成不變的生活才慢慢增添了些許亮色。她的飲食裡偶爾會出現薯條、炸雞和可樂這樣不符合規定的食物,也能夠觀看一些适合她的年紀、卻被管理人認為出格的讀物和電影——這是一個充滿悖論的黑色笑話,指望一個從八九歲就開始目睹、辨别各種肮髒罪案的女孩純潔又聽話,仿佛在炮制現代日本的抹大拉奇迹。
牛奶和點心被放在那張輕盈的小桌上,諸伏景光沒有說話,大概五分鐘之後,永見未希從草地的另一頭踱步過來。她喝了一些熱牛奶,嘴邊有毛茸茸的牛奶泡沫,還沒開口眼睛就笑了起來,看起來溫柔而真誠。
“謝謝你,濑田先生。”
濑田弘治,這是諸伏景光當下的名字。無論是對外還是對警視廳内部,“諸伏景光”始終保持着“已死亡”的狀态。潮崎久世在他身份暴露後親手策劃了他的脫離,并由代号加利安奴利口酒的島川一樹親眼見證。
一旦“諸伏景光還活着”的信息被洩露,潮崎久世十幾年的隐匿和整個部門的所有努力都會付之東流。即便是同為卧底的代号“波本威士忌”的安室透,因為身處危境,至今依然對摯友死裡逃生的情況一無所知。甚至是後來被吸納的諸伏高明,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秘密監視兩年後才被允許知曉這件事。
如今諸伏景光以濑田弘治的身份參與到情報解析工作中,卧底多年讓他擁有對組織足夠的閱曆,能夠從回傳的種種景象中解析出更深的情報。
今夜沒有情報,隻有不安的夢境。諸伏景光向遠處投出柔和的視線,溫柔的夜色讓他有一瞬的恍惚。燈火如此遙遠,隻有黯淡的輝光匍匐于腳下,永見未希自凝睇中回眸,一小簇光忽然在那雙玻璃似的眼眸中轉動。那熟悉的顔色讓諸伏景光想起了另一雙眼睛,仿佛靜止的、上了釉的鏡子,水晶體一樣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