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舊朝起,各地書信往來、開阖人情、觀敵之意,北有軍機處,南有硯山。而硯山之南、隐在暗處的還有洛水一閣,亭台樓榭中,盡筆墨紙硯之責。世人皆知硯山,不識洛水,殊不知硯山洛水,本就同氣連枝。”
從前麗華隻在小姐近旁侍候時聽過一耳朵,而如今在洛水閣大侍女的引領下,穿過層層帷幔,四下靜默如寂,隻有紙筆相磨之音。麗華不敢四處張望,隻低眉順眼地跟着前人。
但聞潺潺的流水聲,餘光難免瞥見水中木船川流,大有自己少時見過的京中貴人曲水流觞、大擺筵席之态。想到上京,麗華不禁鼻尖泛酸。
她永遠忘不了元興元年的那個冬日。
本就反常低溫的冬季,前些日子又剛下過雪,在陰森肅殺的郊外軍營之中更是刺骨的寒冷。
“這樣的日子還讓我們穿這樣薄這樣豔的紗裙,真是不把我們當人看!”
“别抱怨了,有衣服穿已經不錯了,難道你還想光着身子,草席一裹地擡進誰的營帳嗎?”麗華被凍得瑟瑟發抖。
她們這些撫慰軍兵的女子,從叛亂中僥幸活下來已是不易。她早已抛下從前好人家閨女的驕傲和自尊,那些又不能當飯吃,如今她隻想活着。
“秦老娘說了,今天營中有貴人到訪,咱們都仔細着些。”
紅衣中,一個陰恻恻的聲音傳來:“貴人?都是一群該死的賤人!同為京中貴女,憑什麼,憑什麼我們被發配軍中,她們還能安居高位!”
衆人急忙捂住她的嘴:“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不想活了!”
旁人也跟着點頭,埋怨道:“對啊,你不想活,我們還想活呢。”
貴人?城破之前誰還不是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出來的?
麗華雖然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但卻硬生生地将這句話吞到肚子裡,從前的事再輝煌都回不去了,她隻看眼下。
思量之餘,麗華無意中瞥見,遠處那憤憤不平的女子趁四下無人偷偷藏起了什麼。她心下多了幾分考量。
亮麗的琴聲徐徐響起,漸漸如潮水一般,在營帳内逸散,充盈中每一處空間。琴聲歡快,台上之人的舞步卻僵硬得很。
謝景文同安小伯爺一道坐在首席,掩嘴嬉笑言談着什麼。她對這些紅袖添香之事一向不感興趣,感到疲乏之時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雖然那時謝景文扮了男裝,但因太過白皙瘦弱,麗華還是一眼就看出她的真實身份。
能與安小伯爺并肩,能被那紅衣女子記恨,麗華心下琢磨着想必她是京中哪戶富貴人家的千金。
隻是詫異,她還從未見過哪個閨閣約束出來的女子,小小年紀有這樣沉靜如一汪潭水樣的眸子,好像懷抱着高山流水,不染塵色卻又不失城府。自己一個女子,比她還稍長幾歲,見了她都有一瞬的失神。
也就是在那一刻,麗華決定搏一搏。她輕咬朱唇,眸中規劃着什麼。
跟在一個聰明且家世不俗的女子身邊,總比呆在這暗無天日的軍營中整日裡侍候那些臭氣熏天的臭男人強。
隻是還沒等自己行動,已經有人先她一步了。
偌大的營帳之中,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早些時候說出大逆不道之言的女子冷眉一簇,趁舞到台前之際,握着袖中的匕首飛快地插了過去。
“小心!”身旁的侍衛紛紛拔劍,卻都沒快過麗華的身影。
刀光劍影之下,麗華如願擋在謝景文身前,一身紅衣上又浸染了大片血紅。她微閉雙眼,嘴角的笑意在鮮血的遮掩下若有似無。
在一片艱難粗喘的氣息之中,她知道,終于可以逃離軍營這個人間煉獄了。
此番她便明白,所謂契機,從來不是靠老天爺獎賞,而是靠自己争取得來的。
當初她是怎麼謀劃離開安家營,擺脫軍妓身份的,如今就是怎麼進這洛水閣,成為小姐的明棋暗探的。隻有這樣,她才能和小姐黑白同栖,成為她真正信任的人。想到這兒,麗華彎起嘴角。
夜幕沉沉,繁星滿天,廊下聲聲蟲鳴。
翠林從窗内遠望,時有涼風拂面,便麻利将窗合上,轉頭看小姐仍在挑燈讀書,滿臉心疼地為她布茶和茶點。
“小姐,您平日裡總說,一次不忠百般不用。怎麼白日裡不僅沒重罰麗華,還把硯山、洛水的事透露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