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六月,會稽多有盛會。
今夜更是從上三坊謝家府邸,至會稽首富祝家公府,十裡長街,人如流水,馬若遊龍,燈火花卉,簇擁熱烈,襯得整個杭州城都如天界一般。
任憑外邊再熱鬧,夜涼如水,禦史驿舍卻安靜非常。
陳廷宴坐在紅木桌前,胸膛起伏,他用指尖拂過腕上的傷痕,陷入了沉思。
年幼時,那個收養過他的女人,在他傷痕累累地伏在地上時,她不屑地望着他的傷疤睥睨道“乞丐一般,不值得憐惜”。那副厭棄的模樣始終在他腦中揮散不去。
為官以來,衆人隻當他是天之驕子。還從未有人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悲天憫人的表情,好像自己從前的那些不堪全都被撕扯開來。
趙永和趙銘剛從外面回來,兩人手上都大包小包地提着,趙銘嘴更是咧到耳後根去了。
“怎麼這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一路上把咱們大人的臉都丢盡了!”
趙銘往嘴裡塞了口冰糖葫蘆,小棍都快要捅到嗓子眼裡,他支支吾吾地說:“好不容易到了回江南,不得好好享受享受。”
趙永給替他拎了不少東西,恨鐵不成鋼地說:“大人叫你來是來享受的?正事不幹,就知道貪圖享樂!這樣一副模樣要是被大人看到,你就等着再被關幾天地牢吧!”
趙銘聽到“地牢”兩個字,臉上終于有了分懼色,前幾天他可是在裡頭吃了不少苦。
他趕忙丢了冰糖葫蘆,把嘴上的冰糖渣子狠狠一抹。
“咱們也拿些給大人嘗嘗去,他肯定不會責怪我的嘿嘿。”
兄弟二人推開房門,竟看到自家大人在對着手腕發呆。
趙永慌忙上前:“大人,可是傷口又裂開了?”
趙銘也趕緊将手上的吃食放下,兄弟倆都心知肚明,大人縱使在外風光無限,光鮮亮麗的官服下卻傷痕累累。
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大人對此事閉口不言,他們也不好抱不平,隻好時刻注意些,多備些金瘡藥在身邊。
看着二人轉身要去拿藥,陳廷宴清了清嗓子:“不必,已經結痂了,再過幾日痕迹就消了。”
“外面什麼聲音?”房門沒閉緊,外頭的春色滿園照進沉悶的屋裡。
聽到這話,趙銘來了興緻:“大人,今日是觀荷節,江南人士向來重視。你是不知道,現在整個杭州城都在歡慶,繁華熱鬧,一點兒也不輸上京!大人寫完奏折不妨也出去瞧瞧,活動活動!”
“也好,趁此機會我們去會會這郡守曹大人。”
“大人,去就去,您拿我新買的食盒作什麼?”趙銘五官緊皺在一起,滿面愁容地看着自家大人順手拎走了他剛買來還一動未動的吃食。
“回頭還你!”陳廷宴闊步走出房門。
佳節盛會,謝景文也在家中忙着張羅宴席。
縱使謝覽沒有再娶,謝家當家主母的位子一空就空了七八年,外頭難免有些閑言碎語。這幾年謝家裡裡外外的事務,謝景文也都格外注意,盡力操辦得像模像樣的,活生生将那些閑言碎語通通堵了回去。、
府中挂上了“翠林,一切都準備妥帖了,你去提醒父親用膳吧。”
“是,小姐。”
謝府正房堂屋的楠木大門常常緊閉着,平日謝覽白日裡結束了碼頭的工事,傍晚還要與門生閉門研學,旁人一般不敢輕易打擾。
隻是今日有所不同。
會稽郡人愛荷,觀荷節乃是阖家團圓的大日子,主家三人平時各忙各的,小廚房都分開準備吃食,隻有每年觀荷、中秋和元旦才聚在一塊兒。
所以老爺就算再忙,每年今日也是絕不會缺席的。
翠林讓門口小厮進去通報,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堂屋大門就有了動靜。
謝覽笑着走出門,他拍了拍身後捧着書簡的齊衍之說:“今日過節,你家裡也沒有旁人,留下吃個便飯再走吧。”
齊衍之有些詫異地看着老師,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
想必是今日學術和工事上都有所進展,老師心情暢快。這還是他頭一回邀他留下赴謝家家宴。
謝景文在庭中設了桌案,上頭擺了廚下新做的粘果、定勝糕、酥油餅、綠荷包飯和塘栖蜜橘,茶酒亦不少。
京中世家大族從來沒有子孫不得飲酒的忌諱,所以每逢佳節父女三人都會共飲幾杯,桌上要酒有青梅酒、楊梅酒、要飲子有桂花漿,麥子茶………
齊衍之脊背挺直,略顯局促地端坐着。謝景文和謝景禮姐弟也面面相觑。
“衍之,來塊定勝糕,裡頭是桂花糖,我家文君最愛吃的就是這杭州西街點心鋪的定勝糕。哦對了,還有這摻了白糖和米粉蒸的蓮糕。這幾日陪我在碼頭上忙前忙後的,你着實消瘦了不少,合該學學小女郎們吃些甜食。”謝覽夾了幾塊糕點放到齊衍之的食碟上。
齊衍之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骨節分明的手夾起糕點,在三人殷切的注視下嘗了口糕點。
濃烈的甜意湧上心尖,反而惹得眼睛有些酸澀。
“好吃。”
齊衍之低頭抿了抿唇,嘴角扯出一抹笑,若是有的選,出生在謝家想必是件極好的事。
“衍之,你之前同我提到過,你家在隴西郡中是吧?”
“回老師,衍之正是隴西人。”
謝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家中可有給你許親?”
齊衍之一口糕點哽在喉中,沉默了片刻說:“不曾許親。”
謝覽沒留心他噎住的神态,又為齊衍之夾了塊桂花糕,笑着說:“入會稽的這幾年,可有看上的女郎?”
齊衍之下意識地看向佯裝遠眺的謝景文,這一舉動被謝覽看在眼裡,眉眼中笑意更甚。
謝景禮将這一切都盡收眼底,他無奈扶額,難道阿姐是很難嫁的出去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