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懿,關于回京的任務,寡人希望你别多想。不交給你,是因為闵親王多半能猜到寡人會派人回京聯絡重臣,一旦他在城門設卡排查,你很容易被認出。所以寡人隻能讓意情去,他在京城露臉少,再加上這身道士裝扮,會方便許多。”
“陛下深謀遠慮,微臣敬服。”
“意情,鐘顯,若一切順利,寡人會在欽州和單望瓊會合。欽州知州是钰親王的摯友,寡人相信她沒有被策反。屆時,寡人帶上她的府兵一起組成船隊,沿運河北上奪回龍船,之後便劍指京城。
“當然,這需要你們和郁掌院在京城配合寡人扭轉局勢。江懷古的門生遍布朝堂,靳祖光是武官之首,這二人對時局的态度會影響朝中很多人的抉擇。
“故而,你們此行的成敗關系着寡人後半局的勝負。成,則寡人重掌大權;不成,則寡人與闵親王形成對峙之勢,内戰一觸即發。”
“意情定不負陛下所托,願天佑陛下,保此次計劃諸事順遂,我等皆能平安再會。”
尤意情的話提醒了尚澤世。
她意識到一件事:今夜一過,或許有些人便再難相見了。
于是,她走向桌邊,提着瓷壺往六個杯子裡挨個注入半杯茶水,接着端起其中一杯。
“分别在即,寡人以茶代酒敬諸位,願大家逢兇化吉,日後京城會師,共襄太平。”
栾姜鐘具四人齊齊端起茶杯,說完“敬陛下”後,仰頭一口飲盡。
尚澤世剛想喝,卻注意到尤意情端着茶杯定定地看着她,臉上挂着一抹和離别格格不入的淺笑。
喝完茶的四人見尚澤世和尤意情無所表示,隻靜靜地對視,便很識趣地退場,以成全二人共度天亮前的短暫時光。
衆人的腳步聲隐去後,尚澤世開門見山,率先打破沉默。
“你想對我說什麼?”
尤意情雙手執杯,舉到齊胸處,鄭重地敬向尚澤世:“得遇陛下,是意情今生最大的幸事,縱此身成灰,亦無怨無悔。”
話畢,尤意情終于飲下這杯踐行茶。與此同時,尚澤世卻因為他的這番話,猝不及防地被一段曾經空缺的前世記憶侵占整顆心。
記憶恢複的過程伴随着莫大的痛苦,尚澤世感覺自己的胸口像被人生生剖開一樣,痛得她視線模糊,好似連靈魂也逃離了軀殼。
幸而痛苦的盡頭是真相的全貌,尚澤世終于想起來前世臨死前發生的事。
在那個喜燭垂蠟、紅簾落影的國婚夜,她和尤意情身着寝衣,在床邊相對而坐。
這時,交杯酒的儀式剛結束,宮人們都退到了外頭。接下來就該進入新婚夜的正題了。
可她實在太餓,就走到桌邊坐下,吃起了桌上的喜果,還對尤意情說:“你也餓了吧,過來一起吃。”
尤意情順從地過來了,坐下以後,卻先往自己喝過的杯中斟酒。放下酒壺用左手去拿杯子之際,尤意情的手指在杯口上方抖了一下。
她那時雖看到了這一幕,但沒有多想,以為尤意情興許是酒勁上來了,或者因為緊張,手才會抖。
如今的她恍然大悟,尤意情手抖的那下是在往杯中投毒。可惜那時她毫無察覺,隻是看着尤意情。
接着,尤意情做了跟這一世同樣的舉動——雙手執杯,舉到齊胸處,鄭重地敬向她:
“得遇陛下,是意情今生最大的幸事,縱此身成灰,亦無怨無悔。”
在新婚之夜說這種話,分明是很不正常的行為,她卻沒聽出來不對勁,還覺得尤意情是在跟她調情,剝了一顆花生遞過去道:
“小嘴兒真甜,賞你顆花生吃,作為回報,你得喂寡人吃紅棗。”
尤意情說“好”的時候,聲音已經有點虛了,臉上仍然挂着溫柔的微笑,接過花生之後,随手拿起一顆紅棗喂到她的嘴邊。
她隻顧吃紅棗,渾然不覺尤意情臉色異常,直到尤意情承受不住毒發的痛苦,嗆出一口黑血之後,脫力般倒地。
她驚得忘記了咀嚼,反應過來張嘴喊人的時候,黏連着棗肉的棗核突然卡進她的氣管,強烈的窒息感像一雙巨手掐住她的喉嚨……
幻覺僞造的窒息感,把尚澤世的意識瞬間拉回現實。
再看到眼前活生生的尤意情,她幾乎是出于本能一般,立馬棄了茶杯,緊緊将人抱住。
盡管感覺到了尤意情真真切切的頸溫,聽到了實實在在的心跳,尚澤世還是止不住地後怕。
這一刻,她終于知道自己腦海中殘存的畫面從何而來。
那些影影綽綽、形狀不規則的大塊紅色,那張唇邊沾着黑血的朦胧的嘴,無一不是她曾經親眼目睹尤意情死在自己面前的力證。
而尤意情喝下的毒藥顯然是有人給他的,好讓他趁着洞房花燭——這個離皇帝最近、暗衛也會回避的絕佳時機投毒暗殺。
事後,不管尤意情成功與否,下場都是個“死”字,尤家人自然也不能幸免。
更可能的是,尤意情正是為保全家人的性命,才接受了下毒的任務。
如此心狠手辣的手段,其幕後主使還能是誰呢?
“原來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跟我成親的,我竟到死都不知他那時有多絕望。
“做了三年皇帝,到頭來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守住。
“多麼可笑啊!”
尚澤世在心中自诘,眼淚奪眶而出,滴落在尤意情的肩頭。
淚水很快洇濕了尤意情肩部的衣料,尤意情感覺到溫熱的東西滲進衣服接觸皮膚,立馬反應過來懷中人正在默默流淚,于是小心翼翼地詢問:“霖兒,你是不是想到什麼不好的事了?”
尚澤世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努力抑制哭腔。
“我方才忽然想到,萬一當初先找到你的人是闵親王,或許今日,你我隻能在地下相見。”
“沒有這種如果,”尤意情松開懷抱,輕柔地擦去尚澤世臉上的淚水,“馬上就要天亮了,在前方等候咱們的是曙光。”
望着尤意情那雙堅定的眼眸,尚澤世暗自做下一個決定,随即揚起嘴角點了點頭,以示回應。
尤意情以為尚澤世轉悲為喜,情不自禁地再次抱住她,貼着她的鬓發溫聲呢喃:
“你知道嗎?我聽到自己也有任務的時候,心裡高興極了。我原以為,你會為了不牽連我,叫我回靖州老家去。所幸,你不曾又把我排除在外。與你同甘共苦,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求,如今終于實現了。”
擁抱的姿勢使得尚澤世無法看見尤意情的表情,但笑意十足的聲音足以證明他此時的喜悅。
聽着尤意情如此高興的由衷之言,尚澤世隻覺得心虛,因為就在剛剛,她做出了一個自私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