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擔心小房子受涼,尚澤世拿起一套農戶的舊衣裳蓋在他的身上,接着脫下自己身上的官服,穿上了最後一套農戶的舊衣裳。
轉頭再看右邊的姜正玉時,尚澤世發現她的兩側臉頰泛着紅暈。
這顯然不是一個重傷未愈的人該有的好氣色。尚澤世撫上姜正玉的額頭,一摸果然燙得不行。
在農戶家裡找到的葛布此時派上了用場。尚澤世趕緊掏出匕首割下一截葛布,用水囊一點點地澆濕之後,蓋在了姜正玉的額頭上。
為促使姜正玉發汗,尚澤世把官服也蓋在了她的身上。可惜收效甚微,姜正玉不但沒出汗,甚至開始不停地打冷戰。
竹簍裡沒有多餘的衣物,燈籠裡的蠟燭也散發不出多少光熱。唯一能利用的,僅剩活人的體溫。
尚澤世沒有多想,挪開燈籠和水囊,借助兩手撐地側卧在姜正玉的左邊,然後伸右臂圈住她的頭和右肩,再伸左臂避開她腹部的傷口,攬住她的右腰,讓自己的上身正面得以和她的左背緊挨在一起。
溫暖逐漸從二人中間擴散開來。尚澤世一邊默默祈禱姜正玉的身體能夠好轉,一邊不忘閉眼聆聽外頭的響動。
幸而,除了那些一直存在的聲音,沒有其他的異動。
尚澤世一動不動地堅持着,直到感覺姜正玉的頭頂上冒出了熱氣,才坐起來放松手臂。
待酸麻的手臂恢複知覺,尚澤世再次撫上姜正玉的額頭,總算沒那麼燙了,但仍高于正常體溫,便重新打濕葛布,繼續蓋在姜正玉的額頭上。
做完這些,尚澤世想起按揉合谷穴有助于緩解疼痛,當即調整坐姿,左腳踩地右腿盤起,以便讓姜正玉的左小臂放在她的右腿上,然後用兩邊的拇指指腹對着姜正玉的左手虎口附近,緩緩按揉起來。
按着按着,一段多年前的回憶悄然浮現在尚澤世的腦海中。
當年,她因風邪入體而半夜發燒時,被害喜折磨得睡不好覺的尚澤钰不顧方彩桐的勸阻,堅持抱着她,給她按揉合谷穴,哄她入睡。
彼時,尚澤世也像現在這般渾身酸痛,但聞着母親懷裡的香氣,便能心安下來,漸漸睡着。
那是一股糅合了竹葉清香與蘭花甜香的氣味,是屋内的焚香和衣服的熏香交織在一起的效果。
如今,這股香氣以幻覺的形态鑽入尚澤世的鼻腔,帶來的效果卻并非恬靜甯神,而是一份難以自抑的悲傷。
“娘親,你們一定要好好的!”
一顆淚珠趁着尚澤世不備,從她的眼角滑落至姜正玉的手背上,流經腕骨,一路直往小臂而去。
等尚澤世後知後覺,想擡手拭去臉上殘餘的淚水的時候,右後方蓦地響起姜正玉的聲音。
聽着雖有些喑啞,語氣卻是迥異于往常的溫柔。
“陛下别哭,微臣死不了。”
尚澤世驚訝地轉過頭。
“你何時醒的?還難受嗎?”
“剛醒,已經好多了。”
見姜正玉右手撐地意欲起身。尚澤世立馬放開她的左手,改為扶着她坐起來,又拿起地上的水囊,遞了過去。
“你發燒了,得多喝水。”
面對遞來的水囊,姜正玉像失了魂似的毫無反應,視線定在尚澤世握着水囊的右手,眸中一片窅然,看不出究竟盛着何種情緒。
尚澤世隻當姜正玉發着燒神志還不是很清醒,索性拔掉水囊的木塞,直接舉到她的嘴邊。
“快喝吧。”
姜正玉這才接過水囊,喝了一口之後,忽然發現自己蓋着尚澤世的官服,于是立刻放下水囊,拿起官服想還回去,結果被正調整坐姿的尚澤世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左手。
“你蓋好别動,寡人不冷。”
事實上,尚澤世是有點冷的。
隻不過她認為,剛才兩個人抱在一起的時候太熱了,以至于乍一分開身體不适應,等會兒就能好。
哪曾想,姜正玉反握住她的手,毫不留情面地拆穿她的謊言。
“陛下的手如此‘暖和’,看來是真沒有騙人啊。”
這熟悉的陰陽怪氣,讓尚澤世瞬間有種夢回過去的感覺。
和先前那個說話溫柔的姜正玉比起來,尚澤世覺得還是現在這個陰陽怪氣的姜正玉更對味。
“罷了,咱倆一塊兒蓋吧。”
不等姜正玉的回應,尚澤世說完就開始挪動。姜正玉隻得配合,收起雙腿給尚澤世空出坐的地方。
經過一番騰挪,兩個人由先前的面朝外而坐,改換為背靠岩壁,面向對側岩壁,肩并肩同排而坐。
将官服分給尚澤世之時,姜正玉見底下有一件後背染血的衣服,從尺寸和樣式判斷,明顯是男裝。
她下意識地心裡一緊,懷疑殺手已經來過這個地方,但很快又覺得血衣不是殺手的,因為殺手絕無可能打不過腿負傷的尚澤世。
排除了殺手,姜正玉認定最大的可能是在山中活動的獵戶。
然而,即使隻是一個武功平平的獵戶,尚澤世在行動不便的情況下能夠将其殺死,所展現出來的爆發力和應變能力也是不可小觑的。
在這點上,姜正玉不得不承認自己過去低估了尚澤世。
與此同時,一股強烈的挫敗感裹挾着她,令她從未像今夜這般痛恨自己的無力。
“那個男人可曾害陛下受傷?”
被突然這麼一問,尚澤世起初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了,一擡眼,正好對上姜正玉的目光。
淚水凝聚在姜正玉的眼底将落未落,好似葉片上過載的晨露,稍有不慎就會傾瀉而下。
這泫然欲泣的模樣本應惹人憐惜,偏偏緊皺的眉頭又給她平添了幾分鋒銳的剛毅。
見慣了姜正玉的孤傲不羁,尚澤世隻覺眼淚這種東西實在與她的作派不相配,想也不想就替她抹去臉上的淚痕。
這個動作對于姜正玉而言太過突然,但她并不反感,因為尚澤世的動作很輕,觸感就像一根柔軟的絨毛拂過。
抹完淚,尚澤世順勢張開手掌,“傷都在手上,挖土埋屍的時候擦破點兒皮而已,這回真沒騙你。”
姜正玉隻瞥了一眼就垂下眼睫沉默不語,似乎是在想些什麼,片刻後,依舊避着尚澤世的目光,倒是肯說話了。
“微臣護駕不力在先,拖累陛下在後。難道陛下……不怪微臣嗎?”
回想白天的種種遭遇,尚澤世自覺堪得起一句“禍不單行”的評價。真要論這一切該歸咎于何人,她亦心如明鏡台。
“一路走來皆是寡人自己的選擇,落得今日這般田地,屬實怨不得旁人……”
聽着這樣的回答,姜正玉心如刀割,根本不忍去看尚澤世的臉。因為她知道,尚澤世此時的表情一定比她想象中的更平靜。
尚澤世的表情越平靜,内心越悲涼,這是姜正玉在五年前無意間發現的事情。
那日,是闵安郡主尚覺香的頭七。所有來靈堂祭奠的皇室宗親無人不哭上幾聲,唯有剛從時疫死裡逃生的尚澤世呆坐在棺椁旁邊,臉上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可是任誰來看,都不會說尚澤世對尚覺香的死無動于衷。因為隻要尚澤世靜靜地坐在那裡,人們便能聽到一個痛苦的靈魂在哭嚎。
“對了!”
姜正玉猛然想起在路上拾得的東西,急忙從懷中掏出來。
“微臣差點兒忘了這個,來的時候在草叢裡撿到的。”
看到姜正玉拿出檀香扇,尚澤世才驚覺逃亡途中弄丢了它。
“竟然被你撿到了,太好了!”
尚澤世滿眼愛惜地摩挲着檀香扇,喜悅之情如昙花一現般短暫。
“說來不怕你笑話,寡人其實不止一次想過,若當年病死的不是覺香而是寡人,闵親王會不會就不謀反了,溫國是不是也能更太平。”
開導人的話,姜正玉本是不擅長說也不屑于說的,但看着洗盡鉛華、荊钗布裙的尚澤世,卻發自内心地希望這個曾經氣宇軒昂的溫國女帝能振作起來。
“陛下,逝者已逝,唯有還活着的人方能決定溫國的将來。”
正當姜正玉以為自己的開導對尚澤世沒效果的時候,尚澤世忽然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所以,你還活着便是對寡人最大的助力,寡人又怎會怪你呢?”
一份後知後覺的感動霎時填滿姜正玉的心房。
“陛下……”
“寡人淪落至此,幸得你和房春生不離不棄,這份忠義寡人銘記于心。好了,煽情的話不多說了。趁天還沒亮,你再睡會兒吧。前半夜由寡人來守,後半夜換小房子,你傷得這麼重,必須多休息。”
尚澤世說完,正欲起身,姜正玉忽然拉住她的手。
“怎麼了?”尚澤世側過頭,第一次從姜正玉的眼中看到了心虛。
姜正玉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似的,看着她道:
“有一件事微臣必須承認,以前對陛下多有出言不遜,是因為微臣覺得陛下比先帝遜色太多。如今,微臣不這麼想了。”
“原來是這事兒,”尚澤世笑了笑,“寡人确實比不上先帝,其實就算你不說,寡人也明白的。凡是有志之臣必定希望輔佐一位曠世明君,是吧正玉?”
突然的“正玉”讓姜正玉有點懵,此前尚澤世從未這樣喊過。
“正玉比姜卿好聽欸,以後寡人就叫你正玉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