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文武百官就聚在承極殿。有的交頭接耳,低語不斷;有的哈欠連天,昏昏欲睡;有的沉思默想,面色凝重。
本該在家休沐的日子,群臣卻集體上朝,皆因宮中突然敲響了急召的鐘聲。
按規矩,聖駕離京期間,隻有太後和當值的代丞相有權命令鐘鼓司鳴鐘。
因此,不少人以為鐘聲是太後下令鐘鼓司敲響的,結果一打聽才知,太後還在從國寺趕來的路上。
輪值代丞相的侯南蒹見各部各處的人差不多到齊了,于是擺手呼籲:“諸位請肅靜!闵親王殿下有大事要宣布!”
衆人紛紛反應過來:居然是闵親王!當場就有人嘀咕:“闵親王此番,豈非僭越?”
走到正中間站定的尚覺平好似後背長着耳朵,轉過身來一開口,先嚴詞厲色地回應争議。
“本王今日鳴鐘,隻因一個始料未及的壞消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為之,并非存心僭越,諸位且聽完消息為何,再評判不遲。”
素來親和的闵親王突然闆着臉說話,多少令人感到不太習慣。
然而,一些官員隻停留在暗自感歎闵親王的反差,殊不知有人已經細心地捕捉到,闵親王掃視群臣的眼神中多了一份冷冽的壓迫感。
待衆人皆投來專注的目光,再無人私語,尚覺平終于進入正題。
“昨夜本王收到方領事派人送來的急信,信中說,陛下和栾大夫自上月十六下船微服私訪後,三日未歸。侍衛連尋五日未見蹤影,最後在池欽兩州的交界地帶發現了陛下的香包,以及一些幹涸的血迹和淩亂的腳印。此外,别無所獲。”
殿内一片嘩然,幾個犯瞌睡的官員聽完,甚至懷疑自己在做夢。
池欽兩州的交界地帶時有土匪出沒,是朝中人盡皆知的事實,而遺落的香包、幹涸的血迹、淩亂的腳印,又無一不讓官員們往殺人劫财上聯想。
“暗衛皆為頂尖高手,怎會輸給土匪呢!?”
“陛下不會沒讓暗衛随侍吧?”
“血迹是土匪的也未可知,或許陛下早已脫險。”
“照你所說,陛下若平安無事,沒道理不跟方領事聯系啊!”
……
衆人議論紛紛之際,闵親王從袖中掏出證物。
“此乃信封附帶的香包,上面的字紋是亡妻生前所繡,與小女覺香那隻合在一起,正好是‘喜至慶來、永永其祥’八個字。本王笃定沒有認錯,不過穩妥起見,還是請郁掌院過目,看看是否為陛下貼身之物。”
說着,闵親王看向郁涵,郁涵颔首上前,雙手接過香包細細觀瞧,又放在鼻子下方輕輕嗅聞,果然有一股清新的龍腦香沁人心脾。
“這枚香包,下官的确見陛下系過,裡面的龍腦香聞着極純正,非皇家貢品不能有如此濃郁的香味。”
有了郁涵的出言佐證,那些起初感到難以置信的官員逐漸接受“事實”,但也有人猶嫌證物不足。
此人便是刑部尚書甯予雙,她站出來對尚覺平作揖:“敢問殿下,方領事的書信在何處?”
“本王正要拿出來,”尚覺平從懷中掏出一張對折的信紙,展開後高舉過頭,“此信紙質滑膩,厚度明顯勝過一般的紙,且印有描金雲龍紋,是禦用宣紙無疑。現請諸位自行傳閱,便知本王所言是否屬實。”
言罷,尚覺平将信遞給甯予雙。甯予雙不願相信尚澤世遇險,懷揣最後一絲希冀看向郁涵:
“百官之中,當屬郁掌院最熟悉方領事的字迹,請郁掌院先過目。”
接過信的郁涵浏覽了一遍,雙眼悄然變紅,最後強壓着哽咽:
“方領事寫走字底……習慣在收尾處上揚……此信是她的字迹不假……看來陛下……當真遇險了。”
此話一出,殿内響起一波比先前更甚的喧嘩。甯予雙拿過信紙,低頭查看,成宜和管舒迫不及待地湊上前,不料竟惹得同為二品的白齊當場發起牢騷。
“憑什麼你們幾個尚書先看?威遠侯大人都還沒看呢!”
話音剛落,立馬有兵部的人幫腔。
“就是!從前有陛下偏袒你們這些隻會掉書袋的儒生,如今陛下不在,可容不得你們搶先!”
結果可想而知,一衆文官被激惱,紛紛開罵,武官那邊亦絲毫不怵。雙方越吵越兇,越吵越亂。
壓根沒想挑事兒、一心擔憂孫子安危的靳老太太被夾在人堆中間,左右為難,打又不能打,說又說不過。同樣上了年紀的江懷古更難受,本就咳疾複發,讓那些難聽的話一激,一下咳得更厲害了。
郁涵和甯予雙好心勸架,卻被膘肥體壯的白齊撞倒,幸好易秉心及時地拉了一把,二人才沒有被旁人踩到手。
短短的一會兒功夫,嚴肅的朝會徹底亂成一鍋粥。在那些言辭激烈的罵聲中,既有真情實感的攻讦,也不乏别有用心的攪渾水。
吵架即将上升為打架之際,不知何時登上禦座高台的尚覺平,扯下腰間玉佩往台側的盤龍柱一摔。
玉佩磕到柱身上的金飾,瞬間被彈出,重重地掉在地上,當場四分五裂。刺耳的碎裂聲直沖所有人的耳膜,承極殿的喧鬧戛然而止。
緊接着,又響起尚覺平語調陰沉卻不乏氣勢的一聲怒斥。
“放肆!”
話音落地,殿内陷入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像被抹去了一般。
衆人面面相觑,率先對着高台躬身作揖的侯南蒹回頭叫嚷:“你們都當承極殿是菜市口嗎!還不快散開!”
以白齊為代表的三個叫嚣得最厲害的武官立馬撒手的撒手,撤腿的撤腿,完全沒有了原先的氣焰。
立于高台上的尚覺平投來威嚴的目光,無言的震懾之下,衆人紛紛回到各自的位置站好。
郁涵俯身去拾落在地磚上的信紙,看見上面重疊的鞋印,心中隻覺無比諷刺——“疾風知勁草,闆蕩識誠臣。可惜霖兒不在,沒法親眼看看這些人的真面孔。”
她拿着信紙剛走了兩步,侯南蒹突然閃現,奪過信紙,沒好氣地說:“磨蹭什麼?趕緊歸位啊!”
聽了這話,甯予雙霎時怒從心頭起,正準備開口替郁涵回擊,卻見郁涵對她搖頭,不禁陷入糾結。
侯南蒹為人刁猾,甯予雙一向厭惡他的作風。自郁涵從丞相降為翰林院掌院後,侯南蒹明裡暗裡地給郁涵使絆子,甯予雙更是看不慣,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不發作出來實在難受。
正猶豫着,易秉心過來小聲地在耳旁提醒了一句:“切莫沖動。”
最終,甯予雙咬着後槽牙,硬生生咽下那口氣,冷眼斜睨一直走到高台側邊的侯南蒹,雙手執信,畢恭畢敬地交還給高台上的尚覺平。
尚覺平手捏信紙的腰部,走到寶座的正前方——高台的中間位置,一邊掃視群臣,一邊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發話:
“正是知道若乍然公布陛下失蹤的消息,必定引起舉國騷亂,方領事才不曾驚動地方官,卻不料你們這些京官竟然先自亂陣腳!如今正是需要文武百官團結一心之時,爾等如此胡鬧,心中還有溫國的江山社稷嗎!?”
經過這一通罵,挑起争端的白齊像是“幡然醒悟”一般,迅速出列,先是火速扇了自己倆巴掌,然後深深作揖,“聲淚俱下”地開始忏悔:
“殿下深明大義!下官真是被豬油蒙了心了,才會如此不明事理!幸得殿下主持大局,下官定謹遵您的教誨!事事以江山社稷為先!”
先前跟白齊急赤白臉的文官們被他這段發言噎得無話可說。而那兩個和白齊一起挑事的武官則“及時醒悟”,“不約而同”地出列效仿白齊,低頭認錯:
“殿下教訓的極是,下官知道錯了!”
“下官也知錯了,願聽殿下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