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兼風雨。
褚源四面環山,越是這樣的雷雨天盆地地形裡就越容易潮濕積水。
長宮壁龛燈影凄迷。
妖王慵坐主位,用手支着半張臉。寬袍帽檐下思慮漸深,神色隐晦。
雍冥鬼主出世,這消息到底要不要放出去。
若是外頭知曉此事,必定會引起恐慌。妖族未嘗不可撈到些好處。但有能力處理鬼主的不過司主一人,她如今虛相化本不知去向,軀殼尚在亶淵窟,屆時自己又該如何收場。
鬼主敢堂而皇之出現在褚源,出現在自己面前,勢必做足準備。此刻放出有關鬼族的消息恐怕正中下懷。
權衡再三,他還是打算按下風聲,閉口不言此事。
“王上!”來報信的小妖一路跌跌撞撞從宮門口跑過來,看上去萬分焦急。
妖王捏了捏眉心,忍着不耐煩道:“說。”
“陰司送來宿水引少了幾支。”
“宿水引?”
他仔細回想,幾日前陰司确實派人把這宿水引送過來。
這不是什麼好東西,拿死人屍體煉的。
平常人嫌晦氣躲都來不及,陰司卻敢明目張膽送到褚源來。這不禁讓他懷疑這是不是挑釁。
但唯有一樣好處,能讓他獲得永生。
妖王死後把他的屍體煉成宿水引,再種到其他人身上,他的魂魄就能在另一個人身上存活,如同寄生。
妖族苦苦尋覓的長生之法,好像就在眼前。
鬼差奉命放下送來的幾支宿水引便離開,要妖王自行定奪。如今卻不知為何不見。
“不過是拿死人煉的腌臜物,少了便少了,上天管束靈體魂魄,難道連它們的屍身也要管嗎?”
妖王冷笑拂袖,繼而道:“不過是損些陰德,算不得什麼大事,況且又不是損我陰德,地底下陰曹司裡有人擔着呢。”
“那丢了的那些宿水引還查嗎?”小妖跪在地上盡量伏低身子,生怕惹他不快。
“查!近來褚源越發不太平,它們是不是忘了亶淵器還鎮守此處,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不長眼的東西生事。”
暑中山澗聽蟲,腐草為螢,蟻繞芭蕉。
草木深處蹿出隻黑貓,皮毛上沾了莖葉上露水濕氣而顯得油光水滑。
身上雖沾露重,但它沒空閑去打理自己。嘴裡緊緊銜着的青色絲線如煙如霧,唯恐松口這青絲便無影蹤。
輕巧敏捷的身軀不露痕迹行于山谷裡,縱身一躍便踩着栅欄跳上了人家屋頂房瓦上。
黑貓在屋頂上探着腦袋,兩隻銅綠豎瞳正炯炯往人家家裡看去。
它靜觀許久,隻見屋裡唯有一老妪與個女子。二人皆披麻衣缟素,神情郁郁。從她們言語中可以得知二人為母女,家中不久前有人過世。
不消片刻,這黑貓踩着青瓦籬牆偷偷潛進這戶人家中。
靠竈下的牆邊杵着個半人高的陶水缸,家家戶戶都有這用來儲水的容器,在眼下雨水豐沛的季節裡更是裝得滿滿當當。
黑貓蹑手蹑腳走到陶水缸邊,輕巧跳上陶缸邊緣,将銜了一路的青絲放入水中。
青絲觸水即融,霎時消失無影蹤。
它頗為滿意地看向這缸水,正準備離去忽而聽見一聲呵斥。
“去!走開些!”
才在外頭拾柴的女子懷裡捧着一摞木柴進來就撞見它站在水缸上,擔心野貓弄髒了家裡的水便要将它趕出去。
無奈現在手裡還抱着柴禾,動不了手。
黑貓見狀瞅準時機沖出門去,連個腳印也沒落下。
“發生什麼事了?”
另一邊老妪聽見這頭有動靜,趕忙起身過來問。
“沒事,一隻野貓而已。”
女子忙放下手中柴禾過去攙她。“沒吓着您吧?”
老妪搖着頭擺擺手,“吓不着,我口舌幹燥,過來舀碗水喝。”
說罷,她拿起竈台上的木瓢往水缸裡舀。
“娘,喝不得,這水方才被貓吃過了。”女子奪下母親手裡木瓢。“我再給您打些新水來。”
“貓又不是什麼毒物,吃過了有什麼。”
老妪面容憔悴,又道:“有毒也正好,毒死我這無用的老婦好下黃泉去與你爹作陪。”
“娘!你說這話做什麼!”
女子情緒起伏太大,一連幾日辛苦操勞與喪父的打擊讓他幾乎崩潰,眼下正是最聽不得“死”字的時候。
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對,又放緩了聲音。“您先回屋歇息去吧,我将水燒熱了再端來給您。”
老妪也後悔自己言語不當,“我知我女兒孝順,是娘糊塗了,娘不說了……娘不說了。”
地上泥土濕潤滑膩,看上去是下過雨不久的樣子。山谷最是易積雲雨,天上一層層從山頂上漫下來水霧愈壘愈厚,愈堆愈深。
最終化作黑雲盤旋,又變天了。
那黑貓沒跑遠,躲在門外舔着手爪皮毛豎起耳朵,默聽裡面動靜。
等到竈上水沸,斟出滿碗熱茶水,茶水混着茶碗上淡淡水汽一起被人吞進肚裡,黑貓才滿意離開。
睐山山腰上尤喜落煙雲,霧氣濃重得化不開。即便是在清平堂裡,看室内也是霧蒙蒙一片。
那孩子病自從那夜她祖父離去後燒便退了下來,除了身上青痕不消其餘沒什麼異樣,連林疏桐也說不清這病到底好沒好。
林疏桐望着這孩子身上青痕就如同在心上懸着塊巨石一般,沒日沒夜鑽研這病症一刻抽不開身。
清平堂裡多是晦澀難懂的醫書,難有給小孩子的玩意兒。
料是将這小丫頭悶壞了,眼巴巴的望着窗外不肯說話。
“這事我可做不了主,這得看大夫同不同意你出去玩。”顧淮音矮下身子與她平身,輕笑着說。
“我替你問問去。”
堂前又是濃烈藥香撲面而來,藥櫃旁那人素布蒙眼,手指撚着枯枝一般的草藥低嗅。
聽得腳步聲離自己漸近,林疏桐微仰起頭。
顧淮音自然接過她手裡藥材,也學着她的模樣低頭聞了聞。
好苦……
正準備開口,卻聽林疏桐道:“這麼多日悶在家裡也不是好事,你帶着那孩子出門透透氣吧。”
顧淮音怔了怔,心道她主動提出門似乎有些反常,但也沒有多問,應了一聲将那小丫頭領出去。
睐山裡人家沿水而建,民風淳樸,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鄰裡鄉親,白天大門敞開,即便夜裡虛掩不鎖門也不會有盜賊來。
就像當年淮水邊上村寨一樣。
顧淮音終日待在清平堂,偶爾外出也是避着人家走。但他們卻認得自己身邊這個孩子。
此刻多了個面生的走在路上,不免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