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雲寺晨霧缥缈,還似往常。
禅房中青光一現,緩緩浮現出二人身影。
攸裡跟着顧淮音從陰司回來,憋了一路,終于忍不住問:“司主,青繩病真是妖族做的?”
“恐怕沒那麼簡單。”顧淮音嚴肅道,“如果真是妖族,那麼他們借走宿水引八百年,為什麼非要挑現在這個時間動手呢?”
攸裡:“難不成是陰司所為,他們故意誘導,想要禍水東引?”
顧淮音搖搖頭道:“幕後之人是誰我不好說,但陰司絕對是脫不了幹系的。”
“既如此,司主方才為什麼不直接挑明?”攸裡甚是不解地看向她。
“有什麼好挑明的,稍微提點兩句,讓他們知道我們已經往青繩病的事上查就行了。”
顧淮音理了理略微發皺的袖口:“我畢竟用的是凡人身體,不好直接在陰司裡撕破臉皮,要是真把他們逼急了跟我們來個玉石俱焚怎麼辦?”
攸裡低下頭小聲嘀咕:“司主也知道自己現在是凡人啊,看方才那鎮定自若的架勢,我還以為是留着後招呢。”
他說得再小聲,以顧淮音的耳力也一字不落的全聽見了,“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留後招呢?”
攸裡猛地擡頭,看見顧淮音一副似笑非笑、高深莫測的模樣。
她擡袖一揮,青霧彌漫開來,漸漸勾勒出個模糊人形懸在空中,不消半刻,那空中人形露出真面目,竟是遺失在褚源八百年的司主軀體。
神色安靜,與當年并無不同。
顧淮音撤去青霧,她的軀體緩緩安置在禅房中的卧榻上。
攸裡呼吸一滞。“司主……”
顧淮音望着榻上自己那空殼子,漫不經心道:“雖說這軀體已經找回來了,但這凡人估摸着我還得當一段時間,哎……隻委屈了我附在身上的這小姑娘,等有機會跟她道個謝,送點什麼好物彌補一下。”
攸裡心情複雜,感觸頗多,但目打量着顧淮音那番話,心裡還是忍不住吐槽:就以你現在這落魄的樣子,能拿得出什麼好寶貝來。
“哎,想不到我活了幾千年,最終卻落得個負債累累的下場。”
聽上去像是她随意開的玩笑話,顧淮音此刻神情卻嚴肅:“麻煩你個事兒。”
“什、什麼事?”
“幫我還個債。”
攸裡莫名其妙:“還什麼債?”
“上次去江南借了江郡守兩匹馬,得還。”
*
自東邊北海而來的濕氣越過缙雲山脈,聚做陰雲懸在楚州城頂上。
雷與電接踵而至,天上無源之水倒灌入城中,聲勢浩大。
楚州以往最繁華熱鬧的街道上不似往日,除雨點如鼓聲以外,人氣清冷死寂。
唯有被擡着的薄棺在滂沱大雨裡幾進幾出,急色匆匆,撒了一地數不清的黃白紙錢。
家家戶戶皆有哭啼之聲。
江守君走在街道上被雨澆得透濕,雙目發黑,快要呼吸不過來,踉跄幾步險些倒地。
忽的有人傘檐輕撞在她腦後。
江守君下意識回頭,隻見對方是個僅有幾歲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身上發灰單衣捉襟見肘,褲管才夠到小腿肚上,鹑衣百結。她正吃力地撐着把大油紙傘,踮着腳夠她,想要幫江守君擋雨。
“姐姐,你頭低下來些,不然我的傘就要夠不到你了。”
江守君被她這聲“姐姐”喚得一愣,沒說什麼,順着她的話将頭低下來些。
那小姑娘一點也不怕人,就那麼直勾勾望着她。
江守君幫她接過傘來,欠下身子與她平視,柔聲問道:“外面好大的雨,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家大人呢?”
“我是來找大夫的,我娘在家裡休息,她睡了好幾日不醒,但醫館不讓進……”她聲音越說越小聲。
江守君啞聲問:“為什麼會不讓進?”
那小姑娘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望着她眨了眨,“現在到處都是青繩病,他們怕傳染。”
“青繩病不是瘟疫,不會傳染。”
小姑娘學着大人的樣子擰眉道:“那是當官的說的,是假的,他們隻要說楚州沒有瘟疫,這樣大家無論得沒得病就都要被抓去打仗,就和我爹一樣。”
江守君被她的話哽住,摸摸她的頭再說不出口。
她能對這個幾歲孩童說什麼呢,跟她解釋青繩病不是瘟疫并非假事?和她說朝廷罔顧百姓?還是說是自己這個當官的無能無力?
她哪裡敢說。她哪裡配說。
見江守君半晌不說話,小姑娘踮起腳,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姐姐,我要先走了,我把傘借給你,等雨停了你還我就是。”
“你把傘借給我,那你怎麼回去?”
“我家離這裡不遠的,喏,就在那裡。”小姑娘伸手指向遠處一間破敗茅屋。
江守君牽起她的手,将她完全護在傘底下,輕聲哄道:“我會些醫術,可以幫你娘看看,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姑娘任由她牽着,點點頭沒說話。
她的手腕被握在江守君手裡,隐約能查出脈象不太對。
速脈震指,脈象不穩。
這症狀像是……青繩病。
茅屋裡家徒四壁,破陋不堪,屋頂還往滲着水。
堂前擺着一副棺材。
江守君:“小姑娘,你娘呢?”
“我娘在床上啊。”
棺材背後,小姑娘指着家中唯一一張木闆床,隻是床上空空蕩蕩,連個被褥都沒有,更别說一個活生生的人。
“娘,快醒醒……”她伸手去搖那張空木床。
“等等!”江守君意識到不對,握住她的手将她衣袖掀開。
手臂上面果然青痕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