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如願的在慈甯宮見到了顧妩。
顧妩心知肚明自己做了什麼,甚至讓黃總管親自接待彭總管也是她有意為之。
她好像是在河邊踩水的頑童,一遍遍的試探着河水的深淺。
她好像很熟悉這條河,她從小在這河邊長大,她知道這河水永遠平靜,對她永遠溫暖,所以即便她站到河中央肆無忌憚的跑跳咆哮,她也不擔心河水會将她吞沒。
因為河水暴漲之前總有預兆,而顧妩相信,自己擁有讓河水溫順的能力。
她笑吟吟地看向沈随,表情像個頑皮的孩童,扣下信件對她來說仿佛她隻是順手打碎了一個廉價的花瓶一般。
“哀家耽誤王爺大事了,但說到底不過一個妾室,想來王爺也不那麼在乎吧。”
沈随靜靜地看着她,不再糾結于顧妩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就像他自己說的,萬事萬物都在變,顧妩變了,自己也變了。
沈随走到顧妩身邊,拿出錦盒和畫卷,放在顧妩身側的桌上。
顧妩有些疑惑,但還是微笑着打開錦盒,随後笑意更濃,雙眼泛起濃情。
“王爺這是……多年之後物歸原主?”
她自然認得這錦盒中是何物,比起這金簪,她印象最深的,還是當年在馬球場上意氣風發的沈随。
高舉着金簪,不羁地看着自己。
她繼續打開畫卷,畫中是她彈琴的模樣。
“王爺的墨寶,哀家一定珍藏。”
顧妩心情愉悅,她料想過自己與沈随見面之後的多種場面,以為他起碼會問上一句自己扣留信件的原因,卻從沒想過他會送自己這些。
她擺擺手讓宮女退下,随後問道:“隻是哀家還不知,王爺送出這些,到底是何意。”
沈随看着她,目光沉靜如水。
“臣犯了死罪。”
顧妩笑容僵住。
沈随起身,雙膝跪地:“那日福甯殿中,先皇屍骨未寒,臣卻觊觎天子之妻,口出狂悖之言,臣,品行無端,這是一罪。臣私下藏有太後畫像,實屬不敬,這是二罪,這兩罪,罔悖人倫綱常,臣乃是天下第一罪人,請太後殿下賜臣車裂之刑。”
顧妩臉上的笑容消失,她眯起眼睛看想沈随。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沈随并不回答,隻說到:“請太後賜臣死罪。”
顧妩看着手中的金簪和畫卷,原來這不是禮物,而是斬斷情分的利器。
她嗤笑一聲,将這些東西重重的砸到沈随身上。
“是你說的愛慕我,也是你說的會永遠在我和昭兒身邊,現在你要違背諾言?”
沈随不語。
顧妩試探道:“難道是為了那個叫什麼……”她染着豆蔻的指甲輕點額頭,随後大聲道:“啊!春兒!難不成你鬧這一出,是為了那個叫春兒的賤婢?”
沈随依舊不語,他的額頭緊貼着冰涼的石闆,高大的身軀跪伏在地,讓顧妩極為陌生。
此刻的沈随像是一潭死水,任憑顧妩在岸邊如何奮力投石,都掀不起一絲波瀾。
顧妩有些怕了,沈随的樣子像是訣别,像是真的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她走到沈随身邊,想看清沈随的面容,她想知道自己在說了那麼多之後沈随是生氣還是難過。
可惜,他還是一如既往平靜的表情。
她看着沈随鬓邊刺目的白發,輕聲開口:“王爺的頭發是因為我們母子而變白的,王爺現在要抛棄我們母子了嗎?”
此刻她冷靜下來,像是個正常人一般。
沈随:“若是太後免了臣死罪,臣依舊會盡心竭力的輔佐陛下。”
即便沒了愛意加持,他仍有責任。
顧妩看着他,眼中蓄着淚水:“人常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哀家曾經不信,現在看來卻是真的,王爺同這世間的男人一樣,都是薄情之人。”
她繼續追問:“是因為哀家逼你娶何玉柳?還是因為哀家讓你在慈甯宮值宿?亦或是因為哀家扣下了你的書信?你到底是為什麼變了心?”
顧妩其實不知道她該以什麼身份去指責沈随對自己變心。
她如何能埋怨一個人不愛自己?甚至這個人一開始就不應該愛自己。
沈随隻是将錯誤的事情撥正,将曾經給予過自己的真心收了回去,自己為何就受不了了呢?
沈随直起上半身,看向顧妩。
“臣不敢妄議太後,臣心思轉變皆由内起,與太後無關。”
顧妩低着頭:“可你不該變,也不可以變,子瑾,你應當永遠的愛我護我。就像你拒絕何玉柳那樣,即便我逼着你娶妻,你也不能同意。”
沈随看着她,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太後希望臣怎麼做。”
顧妩輕笑,俯身上前,嘴唇擦過沈随的臉龐:“你該繼續愛我護我……”她吐氣如蘭:“也該疼疼我……”她的手覆蓋在沈随的手背上之間輕輕劃過他鼓起的指節,卻在觸碰到一個小傷痕的時候忽然愣住。
她仿佛被灼傷一般驟然後退,回憶像是潮水般襲來。
幼年一起玩鬧,沈随沒輕重的惹哭了顧妩,沈钰用硯台砸向沈随,沈随伸手去擋,之後手上永遠留下這個傷痕。
沈钰從小就護着她,她願意嫁給沈钰,也是因為她從沒見過像沈钰那麼溫柔的人。
她又想起他們一家三口曾經的幸福時光。
她和沈钰曾經那麼相愛……
沈随愛慕她,那是沈随的錯,觊觎兄嫂,是他大逆不道,自己永遠不該,也不能回應他。
她不該忘了沈钰。
顧妩快步離開沈随身邊,她安慰着自己,她沒有錯,是沈随趁虛而入勾引了她,這一切都是沈随的錯。
她沒有錯,沒有錯,她永遠不會錯,她隻是一個死了丈夫的無辜女人,一切都是旁人别有用心。
而她懸崖勒馬,她沒有犯下錯事,一切是該回到正軌了。
顧妩收起了妩媚樣子,站起身做出太後姿态,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沈随:“你覺得我不會殺你。”
沈随低頭不語。
顧妩不會殺他,這一點沈随心知肚明,皇帝年幼,這朝廷離不開他。
“今日之事,乃至從前種種,哀家隻當沒聽過,沒見過,從此之後王爺與哀家不必在私下見面,王爺非诏不得入内廷。”
“臣謝太後開恩。”
“哀家以太後身份要求你,有兩樣,你必須記住,其一,王爺當年親手所寫的密信仍在哀家手中,王爺需得遵守。其二,王爺輔佐皇上,需得竭盡所能。”
沈随跪地:“臣必定遵守承諾,輔佐陛下,永無不臣之心。”
顧妩淡淡:“若你有謀反那日……你隻記得,宣懿皇後和先皇都在九泉之下看着你呢……你走吧”
“臣告退。”
沈随起身離開,眼神中毫無猶豫之色。
待他走後,顧妩癱坐在榻上。
從今日起,對她和小皇帝來說,攝政王沈随不再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了,從此之後能限制他的隻有自己妝奁中的那封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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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府下着淅淅瀝瀝的雨,路上的人也少了不少,偶爾有幾輛馬車從門口路過,春兒總是要好奇的看上一會。
“玉奴姐姐,我發現咱們這條街上的馬車多得很,這附近是有什麼宅子嗎?”
玉奴指了指鋪子後面:“三行街背靠一座大宅,這馬車都是出入宅子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