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不像是主仆,哪有丫鬟會有這樣的氣度,說話也不卑不亢。可要說是兄妹……這也不像啊,二十幾歲的大男人坐在地上喂花鯉,妹子站在一邊看?
對了,剛剛聽他們說話,好像是叫的師父?那應該是師徒才對,也不知道是學什麼的。
李七在院牆上趴着,腦子裡正胡思亂想,可不知怎麼,自從他攀上院牆,園子裡的人就都安靜了下來。那粉衣公子極有耐心地往池裡撒着魚食,而女孩一言不發地站立着,像是一尊塑像,一點也沒有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
一時之間,風從竹葉間穿過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聞。
這是哪裡來的人?看衣着不像府上的公子,也不像是什麼貴人。太守府上連管事都是極為有禮的,哪有貴人會這麼直接坐在地上,就連他這個屠戶有時都嫌地上髒,這肯定不會是什麼大人物。
可不是貴人又怎麼能住在太守的府邸呢,他們一會兒說開城放糧,一會兒又說什麼小孩,真是奇怪。
李七又在心裡嘟囔了幾句,才暗自覺得自己真是嫌命長,竟然在這亂攀太守府上的院牆,還是早早去辦正事,事情辦完好早早回家,自家婆娘說不定都等急了。
想着,李七就準備跳下牆頭離開。可就在他正要收回視線的時候,突然覺得那個小池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看着他。
池子裡難道有什麼嗎?
李七心中疑惑,便仔細去看,卻見池裡有一長豔麗異常的臉,一雙狹長的眼睛正滿含笑意看着他。那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能攝人心魄,明明是一雙笑眼卻無端地讓人發冷。
它像是在盯着李七,又似乎是透過李七在看着别的什麼東西。
可這哪裡是什麼池子裡的眼睛,分明是那粉衣公子的倒影,他早就發現牆頭有人,正透過水面直直地盯着李七呢。
“啊——”驚恐之下,李七大叫一聲,向後倒去。
隻聽院牆外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便再無其他聲響。
眼見李七向後翻倒的粉衣公子眨了眨眼睛。
“師父,要處置嗎?”水色衣裙的女孩不着痕迹地向院牆方向瞥了一眼,“他聽了有一會兒了。”
粉衣公子将手裡魚食盡數撒入水中,拍了拍手,又站起身振振衣袖,将魚食碎屑抖落。
“算啦,那可不是你我可以處置的人。”
……
傍晚,幾個太守府護院敲響了李家的門。
李七媳婦一打開大門,就見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将李七橫着擡進了院子,扔在了地上。
健壯的身軀落地,揚起了一小搓灰塵,李七顫了兩下,就一動不動了,宛若一具屍體。
“這、這是怎麼了?”婦人吓得花容失色,惶恐地小聲問,以為李七犯了什麼大事。
“沒事,就是喝多了酒睡死過去了,也不知道他哪來的膽子,竟然敢在府上喝酒,還就那麼躺在門廊裡睡,吓得幾個丫鬟婆子差點以為來了賊人。幸好管事認了出來,又沒有沖撞貴客,老爺也就沒怪罪,讓我們給擡回來了。”
為首的一個漢子擺擺手,就準備回府,“跟你男人好好說說,這回算是他運氣好,下回再敢這麼幹,就算能回家也不知是分成幾截給擡回來的了。”
說完,幾個護院便離開了李家,迅速消失在了夜色裡。
……
而原本,這一切李七都忘了,他隻記得第二日清晨,他在頭疼欲裂中醒來,還沒醒過神,就聽見自家婆娘趴在床頭哭。
“哎呀,這是怎麼了?你哭什麼。”李七一看頭都大了,他最怕女人哭,趕緊用袖口去擦媳婦臉上的眼淚。
“哭什麼?你都準備拉着全家一起死了,還不準我哭嗎?”婦人拍開李七的手,淚如雨下,“你還說去大人府上找管事,我看你就是去找哪個丫鬟喝酒了。往日你在外我何時管過你,沒想到你竟敢在太守老爺府上醉酒?那是什麼地方啊,你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聞言,李七趕忙解釋:“啊?不不不,我怎麼會去找丫鬟呢,人家府上的丫鬟那也瞧不上我一個殺豬的啊,這,隻是這醉酒,我真不記得了……”
而這一切,在李七連傷兩人之後慌忙逃竄的時候,終于被想了起來。
他那天根本沒有在太守府上喝酒,他隻不過是攀上了小園子的院牆,在看到那粉衣公子眼睛的瞬間就眼前一黑,摔得什麼都不知道了,更别提找什麼丫鬟,他甚至不知自己怎麼回的家。
可這就與那些護院說的完全不一樣了。究竟是自己記錯了,還是他們說了謊?但他們也沒必要騙人啊,有什麼好處呢,摔暈了就是摔暈了,何必要說成是醉酒?
難道是那粉衣公子有問題?一定是!
李七越想越覺得自己應該是猜對了。
那眼睛,怎麼會有如此令人恐懼的眼睛呢,至今回想起來還令人毛骨悚然。
是了,剛才那個小孩也是,雖然看起來沒有什麼表情,但眼底的漠然如同風雪一般遮蔽了所有,李七在他眼裡與一堆爛肉,或者淤泥無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口氣跑了大半個平淮城,李七實在沒了力氣,就在街尾找了個隐蔽的角落藏了進去,在一堆木柴和雜物的掩蓋下,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發抖。
他是驚惶又憤怒。
那一刻,他想到了在太守府外聽到的事,有從天而降的仙車落在府中,又想到了不久後,太守便大開城門放糧,宛如天降的幾十車白米,每一粒都晶瑩飽滿。
他想到酒館那打雜的,原本也是流民,看他可憐,自己心軟地接濟了他十幾日,又托人給他在酒館找了個活計。可就在昨日,自己居然發現這人跟自家婆娘有了私情。
他想到雜貨鋪子的老趙,那是個好人,家中殷實卻不會看不起人,城中不少窮苦人家都受過他的接濟。他家賣的東西也實惠,從無缺斤少兩。
而自己今日捅的那刀不算淺,人怕是兇多吉少了。
他還想到那提着棍子的小孩……
但一切與他還有什麼關系呢,他完了,他殺人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太守府醉酒,就像他不明白今天自己為何會兇性大發連傷兩人,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
一時間,李七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