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我多久沒下山了,我這出去一趟,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呢。就算要帶人回來,又怎麼可能以系鈴人的身份去。更何況,要早知道這小子可能跟元師兄有瓜葛,我肯定偷偷摸摸去啊。”
薛牧山聞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張衾音是他們這一代最小的師弟,自小受各峰師長、師兄們照顧,仗着有人撐腰,性格多少有些驕恣疏狂,做了不少出格的事。不過他既然這麼說了,那麼帶卞荊上山這事應該确實不是他自作主張。
“幾個月前,山主給了我兩隻有紋鈴。”張衾音頓了頓,袖子在桌面上一拂,兩個木頭鈴铛的幻象就出現了。
薛牧山俯身細看,隻見其中一隻鈴铛刻着流雲,另一隻則刻着巨樹。
“這是?!”他剛瞧見那巨樹,就猛然擡頭。
“這隻,是給一個姓趙的小孩的。”張衾音卻不着急,他伸出一根手指轉動刻有流雲的木鈴铛,“他是千年難遇的劍坯,又失恃失怙,無所依靠,将來定然鋒利無雙。他去雲栖峰再合适不過,讓我下山系鈴也算是合情合理。所以我一直以為此行的目的就在于此。”
“而這隻,剛開始可是一隻無紋鈴。”張衾音點了點另一隻鈴铛,“直到我靠近卞荊,它才顯出仙樹的紋樣。所以幾個月來,我一直以為那小子是個順帶的,就沒有去探查他的根底。”
張衾音下山系鈴,是受了問樵書的指引,一共接引兩人。問樵書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了趙瀞辭的身世背景及修行資質,卻對卞荊的情況一筆帶過。
這讓他下意識以為,卞荊就是個需要他順路帶回來的弟子,根本無足輕重,因此也沒有必要花什麼時間去探查。
至于木鈴铛上的紋樣,它其實是指引了新弟子入山之後的歸屬,大部分渡落山弟子收到的信物都是一枚沒有任何紋樣的木鈴铛,待他們通過入山考驗再進行選擇。隻有少部分的人,比如趙瀞辭,一開始就會獲得一枚有紋鈴,這是确定了未來的師承,可以直接入山的标志。
“山主這是不想你多事。”薛牧山低聲說了一句。
“我知道。”張衾音眉眼神突然有些猙獰,他一揮衣袖,鈴铛的幻象瞬間消散,“你們都覺得遇上元師兄的事我就會發瘋,所以什麼消息都瞞着我,連山主都用這種方式提醒我。”
張衾音劇烈地喘息了幾口,努力平複心緒。
“所以我沒做多餘的事。我直接把他帶回來了。”張衾音衣袖下的手有些微微收緊,“他這樣貌,多半就是元師兄的孩子無疑。那眉眼和鼻梁,幾乎跟師兄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旁人看不出來,你我與他一同長大,應當是再清楚不過的……師兄小時候也是像鄉野小子勝過像世家子弟。沉默寡言,心思卻細。”
“你直接說他長得糙不就完了。”
确定張衾音不是私自帶人上山,薛牧山緊張的心緒平複了一些,說話也輕松許多。
“這可不行。他這一脈的樣貌,隻能說是小時候看着潦草,再過幾年長開些,有哪個能比得上。當年我們一同在外遊曆了三年,歸來後連師尊都不敢認他……”張衾音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慢慢轉着手裡的杯子,聲音漸漸輕了下去。
一時之間,兩人仿佛都陷入了回憶。
薛牧山看着張衾音有些發愣的眼神,隻好出言打破這番甯靜:“若果真如此,傳言東宮高晴帶着元钺血脈自焚于石壁城一事,恐怕還有内情。”
“卞荊和他母親一同生活,那婦人卻不是東宮高晴,他們住的屋裡一絲靈氣都沒有。況且,我剛下山時,他們母子二人正因為饑荒逃難呢,卞荊也病得快死了。若真是東宮高晴帶着兒子逃命,不至于如此狼狽。”張衾音嗤笑一聲,“好歹是東宮家的女人。”
不過沒有靈力,卞荊又是怎麼知道關于靈居界的事的?張衾音暗自想着,卻沒有将這事給說出來。
“她也算是你嫂子,”薛牧山歎口氣,卻不願和張衾音糾纏這事,“其他我也不想管,不過既然是有紋鈴接引,直接帶去渡落峰就是了,塞到我這做什麼。
山外的人都以為衡靈考驗是為了測驗心性,過了才能上山,甚至為此自圓其說扯出了一番高深的道理。但你我心裡清楚,這考驗不過是一個讓諸峰觀察新弟子的借口罷了。
如今他在我這呆了大半日,應該已經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了。說吧,還要我做什麼。”
“不用做什麼。按山主的意思,就讓他與其他無紋鈴接引的弟子一般,留在這接受考驗。把人托付給師兄你,也隻是怕橫生枝節。”
“燙手山芋。”薛牧山嘟囔了一句,白胡須都有些翹了起來,“那萬一他過了考驗,被哪座峰看上了,讓不讓他去?”
雖說是山主有安排,但渡落山也不是人人都那麼乖巧聽話,願意聽從吩咐做事。
“他不會去别的峰。”張衾音搖搖頭。
“怎麼說?強行把人留着?”薛牧山掏掏耳朵。
“他過不了考驗,隻會一直呆在這鎮子。”
“你在說笑?我那的考驗不過是背書,雖然一屋子的書有些多,但他身負靈脈,隻要人不傻,最多三月肯定能完成。如果要變動考驗,就要動整個鎮子的陣法,有這必要嗎?”
“不用改陣法。把書肆裡的書換了就行。”
“換了?換成什麼?”
“換成山主書庫裡的那些。”
“……就當年元钺看的那些?”
“是。換成那些的話,别說背下來,恐怕全部讀完都是個問題。”張衾音自己想想都覺得有些牙疼,“而且我之前看了,這小子是個不會讀書的,在學館裡不是發呆就是睡覺,一看見字就犯困,這一書庫,估計夠他折騰了。”
“這倒是。”薛牧山認同地點點頭。
覺得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張衾音起身給薛牧山敷衍地行了個禮,又從點心盤子裡抓了一把瓜子,就一邊磕一邊下樓去了。
薛牧山也不留他。
而人剛走出茶樓,就聽還坐在二樓臨窗的薛牧山突然又問了一句:“你比其他系鈴人早下山幾個月,卻一起回來。做什麼去了?”
“沒幹别的。問樵書上說,趙瀞辭孑然一身,孤苦無依。但我剛到的時候,他父親還沒死。”張衾音腳步隻是微頓,朗聲說完這一句便走遠了。
薛牧山乍一聽不知這是什麼意思,随後一錘桌面,深深歎了一口氣,他手中的瓷杯不知何時已被捏成齑粉。
……
薛牧山離開茶樓時,夜已經深了。他慢慢往回走,心裡想着張衾音的話。
渡落山原本就極少收世家子,元钺已經是幾百年來的唯一一個。而自從九年前的那件事起,渡落山更是極少參與靈居界的大小事宜,幾乎與世隔絕。
他原以為這次問樵書點了周樟甯已經是破例,沒想到還有一個隐藏的卞荊。
元钺與東宮高晴的血脈啊,不知日後會扯出多大的風波。
山主此番安排,也不知有什麼深意。不過這也無所謂,既然沒他的事,他也懶得管。無論起多大的波瀾,總歸山不會倒,樹不會折。
薛牧山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快入土了還操心這些事,實在可笑。
這般想着,衡靈書肆那熟悉的鋪面就出現在眼前。
剛跨進門,薛牧山就看見卞荊那小小的身影正靠在書架旁,似乎已經睡着了。
他額前原本又長又亂的頭發已經被風吹開,露出了光潔的額頭。燭火将暖黃的光鋪在小孩的面頰上,讓他的眉眼更加分明,稚嫩卻熟悉,像極了一個人。
這讓薛牧山一瞬間想到了從前的日子。那時他才剛入雲栖峰,每天除了修習基礎功法,晚上還要跟師兄弟們一起聽先生講課。講的不是些修行大道,而是塵世的典籍,一些之乎者也的道理。
那時座位離他最近的,就是元钺和張衾音。
一個坐在他左邊,隻要先生開始講課,二十數内,必然已經躺倒睡着。
一個坐在他右邊,倒是不睡覺,隻是一晚上光顧着笑眯眯地吃點心,那點心甜得能膩死人,卻從不重樣。
那時的日子真令人懷念。
可誰能想到不過區區三百多年,他們三個人,一個已經死了,一個老的快要死了,還有一個不會死卻瘋了。
薛牧山看了卞荊半晌,就伸出右手輕挽了一陣風。
那風輕輕托起卞荊,晃晃悠悠地就把他送回了後院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