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
江南初冬的雨後,連風都帶着寒氣,像一柄柄小刀貼着臉頰掠過,不見血卻讓人直打寒顫。
春和樓偏院的廊下,兩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正蜷腿坐在石階上。她們臉頰被風吹得微微發紅,穿着一襲鵝黃的衣裙,是院子裡唯一鮮亮的顔色。
“姑姑又打你了?這下手也太重了。”名叫白桃的女孩動作輕柔地卷起同伴的衣袖,不由得吸了口涼氣。
白桃人如其名,長得圓潤可愛,柔軟的臉頰仿佛能掐出水來,衣領上一圈細細的絨毛更是将她襯托的像是一顆熟透的果子。
另一個女孩名叫海棠,樣貌出衆,一張銀月般的鵝蛋臉上是一雙眼尾上揚的桃花眼,有些松散的發髻垂落在肩頭,像一團輕柔的雲。
此時,她被掀開衣袖的手臂上則到處是紫紅色的傷痕,像是用細小的竹條抽打出來的,青黑的淤痕有些觸目驚心。
“沒事,小傷,你看連皮都沒破,過幾天就好了。”海棠有些讨好地笑笑,故作輕松。
她想把衣袖拉下來蓋住傷痕,但白桃充滿憐惜的眼神一看過來,她就不敢動了。
“就是這種沒破皮的傷才磨人,好得慢,還疼。下次别頂撞姑姑了,她要是打你你就求饒,下手總會輕一點的。”白桃拿出一小罐藥油,拉過海棠的手臂,給她細細塗抹上去。
“求饒,哼,她有本事打死我。嘶——”
冰涼的藥油觸到傷口,疼得海棠一激靈,就想抽回手臂。
“這點疼都忍不住,逞什麼能呢?”白桃眼疾手快地抓住手腕,不讓她動。
“上藥可比挨打疼多了……”海棠嗫喏着說道。
“你呢,别總說什麼死不死的,如今外頭的日子也不好過。咱們雖然活得卑賤些,好歹有吃有穿,總比露宿街頭強。我知道你想出去,所以總是頂撞姑姑,可你想過沒有,就算出去了,你我這般年歲的女子,一沒有良籍,二沒有親朋故舊,靠什麼過活?要是出了點事連官府都不會管,哪會有什麼好下場呢。”
白桃的年紀雖小,思慮的事情卻比海棠要多。
“可在這也不會有好下場的。”海棠别過眼,低聲說。
一時之間,二人都沉默下來。
她們不知道的是,此刻隔壁的客棧樓上,一位客人恰好坐在窗邊,将二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那是一個滿臉病容的青年男子,臉頰上有着一片不自然的潮紅,肩披雪色的狐裘鬥篷,手捂銅質手爐,膝上還搭着絨毯,看起來很是怕冷。
不過這人倒真不是什麼病弱的普通人,他是個修士,來自靈居界六大世家之一的祁家,名叫祁钰和。
祁钰和本是家中嫡系子弟,天賦絕佳,可惜天生小腿殘疾,不良于行,也就漸漸遠離了家中事務,常年獨自在外遊曆,倒也逍遙自在。他此刻的一副病容,并不是因為生了重病,而是小腿處的靈脈阻塞,一時讓他有點難熬。
“那是哪家的奴仆?怎麼還有虐打孩子的。”
祁钰和聽見動靜向窗外望去,就見隔壁院落有兩個鵝黃衣裙的女孩縮在一處坐着,像兩隻毛茸茸的黃雀,擠擠挨挨地蹲在枝頭。
一身鮮亮的顔色顯眼極了,是初冬時節有些蕭索的景色中難得的亮麗。
“那不是奴仆……”站立在一旁的随從竹笙一時猶豫,不知怎麼說。
竹笙是祁钰和在塵世收留的一名随從,并不知道他修士的身份,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雖然不算穩重,但幹活還算積極,腦子也靈活。
“不是奴仆?”祁钰和轉頭看向竹笙,有些驚訝。
“這旁邊……是春和樓,是一家妓館,東家是城中豪商魏行一,聽說他十幾年前砸了大半的身家,将城中有豔名的妓子集于此處,春和樓便成了都城第一的妓館。這兩個丫頭,多半是賣身于春和樓的妓子……隻不過年歲尚小,還在做雜役。”
竹笙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兩三句話将春和樓交代清楚。
“豪商辦的妓館?這麼說,不是官妓。”
“的确不是官妓。”
“這倒怪了。”祁钰和的手指在桌面輕叩了兩下。
怪?哪裡怪了?
竹笙見自家主人一直盯着窗外看,不由得心生好奇,輕輕挪動腳步也向外看去。
就見剛剛還坐着的兩個女孩,此刻已經起身向屋裡走去,并沒有什麼奇特之處。
祁钰和思忖片刻,搖了搖頭。
本來确實沒什麼特别的,不過是兩個姿容姣好的丫頭,妓館的營生就是靠才貌技藝,沒有一副好樣貌才說不過去。
奇怪的是這個叫海棠的丫頭,她看起來,可完全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
她雖然言語有些魯莽,但聽起來并沒有絲毫的怯懦,賣身于妓館卻沒有學會曲意逢迎,還想方設法地逃走,這可不是單純骨頭硬這麼簡單。
春和樓既然小有聲名,沒道理制不住一個未及豆蔻的小女孩。
再者,看她行動之中自有尺度,兩肩平整,腰背筆直,連行走的步伐都十分勻稱,穩穩當當,這可不像是朝夕之間能養成的儀态與習慣,該是自小就被一寸一寸管教過的,磨了許多年月才成就的。
難道這年頭,連妓館都會教授如此闆正的禮儀嗎?
想到此處,祁钰和自己都覺得好笑。
其實看另一個圓臉的女孩就知道了。春和樓給妓子們教授的,是那種袅袅婷婷、一步一搖的姿态,為的是極力展現女子的柔美與嬌豔,如同一株帶着雨露的初春海棠惹人憐惜,而不是所謂的端莊。
矜重自持,往往是自恃身份、注重規矩的人家才會看重的品質,這樣的一個女孩,出現在一家民間妓館就十分怪異了。
可這樣才有意思。
興許是日子過得有些平淡,祁钰和突然有了興緻,側頭對竹笙說:
“你去查一查都中近十年的大案卷宗,看看是否有皇室宗親貶斥,犯官罰沒抄家之類的事,再去一趟教坊司,看看有沒有在籍官妓私逃的前例。”
……
幾天後,海棠照例在後院井中打水浣衣。
拴着水桶的麻繩十分粗砺,提水時,麻繩翹起的硬毛刮過她紅腫的手掌,帶來一陣滾燙的疼痛,讓她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
她才被姑姑抽打過手心。
照往常來說,姑姑是不打手心的,竹條大多抽在手臂大腿上。畢竟春和樓的姑娘們除了臉蛋,最重要的便是彈琴撥弦的手,一雙手要是留下傷痕,就算撚杯奉酒時看不出端倪,捏在手裡把玩的時候總還是會有缺憾。
可今日姑姑開始抽手心了,可見是極為生氣的。
但海棠是想不到這麼多的,她一邊在心裡暗罵,一邊咬牙提着水,倒入木盆之後,就開始蹲下來大力搓衣服,也不管那些嬌貴的絲質綢衫經不經得起她這樣大力的揉搓。
等她将幾桶衣物全部洗滌、晾曬之後,十根蔥白般的手指已經被冰涼的井水凍得紅腫一片。
海棠想不明白,為什麼冬日裡,樓裡的姑娘們還要穿這些花花綠綠的綢衫,套了三四層依舊看得清皮肉不說,既不暖和,清洗起來也麻煩。
後廚還半點熱水都不給加。
她對着雙手哈了口熱氣,胡亂揉搓幾下,就端着木盆準備往回走。
這一回頭,差點跟人直接撞上。
不知什麼時候起,她的身後站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這人樣貌普通,一身的侍從打扮,垂手站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這是誰家的随從嗎?可大白天的樓裡也沒客人啊?
“你是誰,這裡不能進來的。”海棠左右看看,也沒見什麼人,就想讓竹笙快走。
“這個給你。”竹笙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遞給海棠。
那是一塊橙紅色的玉石,手掌大小,未經雕琢,隻有火焰般的紋理布滿了表面,看起來價值不菲。
“給我的?不,我不要。你還是趕緊走吧,後院外人不能進來的。”海棠先是驚訝,随即搖頭,繞過竹笙就準備離開。
“這是我家主人給你的。”
竹笙見她不接,直接将玉石丢進了浣衣的木盆中,發出“咚”的一聲。
玉石在木盆中滑動了一圈,險些摔出去。
海棠被這動靜吓了一跳。
“什麼主人?”她有些惱火,又有些莫名其妙。順着竹笙手指的方向看去,才看見隔壁的客棧樓上,有一個錦衣狐裘的男子坐在窗前。
雖然看不清面容,但他一身雪白的衣裳,看起來就極難打理,加上溫文沉靜的氣質,一定非富即貴。
海棠隻看了一眼就低下了頭。
不知為什麼,在看到那人的瞬間,她突然感到有些心悸,像是心髒突然被人掐住了,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而心底有一個聲音在悄聲說,别靠近他。
“還給你,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