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素鸢病故。
又過了二十一天。
此時正值春夏之交,城中的大街小巷處處盛放着海棠花,嬌豔欲滴,成片的花蕾明媚動人,宛如傍晚時分天邊的紅霞。
這也是春和樓生意最好的時候,寒冬臘月一過,出門就不必披着厚重的襖子,街面上來往的人自然就多了起來。樓裡的姑娘也不再整天悶在屋子裡,開始倚在廊下招攬客人,花花綠綠的,比滿街的花還要鮮豔。
這天晚上,海棠趁着大家都在忙活,偷偷溜到了後院的耳房後邊,想給素鸢祭奠一番。
她準備了一小碟雲片糕,這是素鸢從前最喜歡吃的,隻是後來膳房不常做了,就難得吃一回。香燭和紙錢則是她偷偷托人從外邊帶進來的,在床底下藏了有大半個月,也幸好沒被人發現。
“鸢兒姐,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海棠放好糕點,就點燃了香燭,看着燭火慢慢亮起,她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素鸢的情景。
那時她剛被牙人帶到春和樓,同她一起來的十幾個小孩都被管事買了下來,唯獨她因為腫着大半張臉,頭發散亂被管事退了回去。
“這個就算了,你帶回去吧。”管事用兩根指頭捏着海棠的臉左右瞧瞧,嫌棄地搖頭道。
牙人一聽急了,他把這丫頭藏在一堆人裡送過來,就是想讓春和樓一并收下,他們買人向來給得出價錢,要是賣到别處,虧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哎呀,這,劉管事,要不您再看看?”牙人賠着笑,一把拉過海棠,扳着她的臉,把她的頭發往腦後薅,想讓管事再瞧一瞧。
海棠想要掙紮,可牙人的厚實的手掌像是兩隻鐵鉗,牢牢卡着她的腦袋讓她無法動彈。
“其他也就罷了,還能養養。”管事看了一眼其他面黃肌瘦、擠在一處的小孩,又捏開海棠的嘴看了一眼,皺眉擺手道,“這樣的你也好意思帶過來,一口的爛牙,買賣牲口還講究牙口呢,我這的姑娘一個個才貌齊備的,唯獨她一嘴的豁口,一笑能把春和樓的招牌砸了,帶走帶走。”
海棠此時确實沒幾顆好牙,一張嘴牙龈上有不少血洞,還有絲絲的血水往外冒。
“哎呀您不知道,她這是剛被打的,隻要臉消了腫,人看着還是伶俐的。您看,年歲也小,牙還會長回來的。”
牙人看着管事似乎不為所動,又低聲補充道:“要麼給您折個價,您一并收下當個端茶送水的丫頭。我這要是帶回去,就隻能打折了腿叫她幹些别的行當,可不比您這好吃好喝的,您就算是發發善心、做件善事。”
管事嗤笑一聲:“我要是想積德,還做這一行?别廢話了,趕緊帶走。”
牙人看這情景,也沒别的辦法,知道貨砸手裡了,隻好點頭哈腰地告辭,一邊拽着海棠的後頸将她拎出了春和樓的門,就像拎着一隻髒兮兮的病貓。
“該死的東西……”
牙人惱怒地低聲咒罵,才剛出春和樓的門,就一掌把海棠推到闆車上,抄起木棍就往她頭上打。
海棠十分硬氣,躲都不躲,就讓那木棍砸在自己腦門上,眼睛直直瞪着,反倒把牙人唬得一愣。
“他娘的你還敢瞪!”
又重重的挨了一棍。
海棠沒覺得多疼,隻是很快便感覺有一股熱流沿着臉頰淌下來,她摸摸臉舔了一口,有點腥,跟嘴裡的味道也差不多。
她這副無所謂的樣子,讓牙人愈發惱火。就在他舉起棍子,還想繼續打的時候,不遠處,一個婉轉的聲音突然響起。
“住手。”
原來春和樓偏門處,除了牙人的闆車,還停了一輛裝飾精美的馬車,馬車上的簾子掀起,能看見裡面坐了一個模樣精緻秀美的女子。
似乎是春和樓的妓子,衣着精緻,手裡抱着把琴,正準備外出。
“你是牙行的吧。别打了,這人我買了。”
她沒有多說什麼,直接從車裡抛出一隻錦袋,看着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牙人一愣,忙伸手去接,再打開錦袋往裡看,頓時眉開眼笑。他小心地将錦袋收入懷中,又恭敬地将海棠的身契遞了出去。
“那這個您收好。”
就這樣,海棠被賣到了春和樓,身契最終也到了姑姑手裡。
她後來才知道,那天買下她的是春和樓的素鸢姑娘,不僅人長得好看,還彈得一手好曲子。
這之後,她跟着素鸢,每日照顧其起居,算是過了幾年安逸的日子。
……
“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也不嫌晦氣。這是燒給誰?那個病死的?”
就在海棠準備找個角落燒點紙錢的時候,背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驚得她連忙掩飾,可地上明晃晃的香燭和糕點還是被人一眼看見了。
來的這人還是樓裡被最難纏的春許。
糟了。
海棠直覺不妙,但她此刻也隻能僵硬地站着。
春許搖搖晃晃地慢慢走近,彎下腰看了看香燭,又上下打量着海棠,突然笑了。
那笑容像是嫉恨,又有幾分嘲弄。
還沒等海棠反應過來,春許突然一腳将所有東西踢翻。
“你幹什麼!”海棠的聲音有些尖利,上去推開了她。
“我幹什麼……”春許嗤笑一聲,順勢半倚在牆上,好像骨頭都是軟的,“我們在前院沒皮沒臉地忙活,你倒好,吃穿由樓裡供着,卻在這祭一個不相幹的死人。”
春許說着話,一臉譏諷的神色。她似乎是碰巧路過,身上随意地裹了件雪青色绫襖,露出大片的肌膚,濃重的脂粉香氣混合着刺鼻的酒味撲面而來。
海棠聞言,知道是自己理虧,低着頭不說話,雙手捏得死死的,逼着自己不要開口。
若是争吵起來,隻會引來别的人,把事情鬧大。
“喲,還不服氣呢。唉,我是不知道姑姑怎麼想的,往日裡得了那種髒病的,早就裹了席子丢出去了,竟還讓她在後院住了大半年。姑姑發善心也就算了,你是怎麼回事,還準備給人披麻戴孝不成?下次再敢弄這些,看我不打死你。”
春許見海棠不說話,以為她服軟了,愈發嚣張起來,說的話也越來越難聽。
“要我說,她就是死在這癡心妄想上。先前有多少貴人想收她入府,連東家都同意了,偏偏她看不上,死活不松口。這下好了,才過了一年半載,人就染了病,半死不活地窩在後院,害得大家人心惶惶不敢往後院走。噢,這樣看來,你倒是命大得很,跟她同吃同住這麼久,還活蹦亂跳的。”
說着,春許還退後了兩步,仿佛海棠身上也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鸢兒姐她不是白白住在這的,她是付了錢的,請大夫的錢、藥錢、房錢,她都付了,她把所有東西都給姑姑了。”海棠的語氣有些生硬,壓低了聲音說。
就像春許說的,像春和樓這樣大的妓館,一旦有妓子染了花柳病,不論輕重,都是要趕出去的,斷沒有繼續留着的道理。少一個妓子事小,這病要是傳揚出去,往後的生意就都沒法做了。
可素鸢得病時,她還正當紅,是真正的一曲紅绡不知數,多少客人都是因為她的琴藝慕名而來。沒了她,春和樓可就少了一塊招牌,更沒法跟那些喜愛琴曲的熟客們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