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春和樓的鸨母歡娘,也就是妓子們稱呼的“姑姑”,在看過了素鸢身上的疹子之後,便撤下了她的牌子,不讓她繼續接客,卻要求她每日在前院隔着屏風彈琴。
對外,隻說素鸢已經被人贖買,不日将離開春和樓。
不過都城這種地方,流言來的快,去的也快。
就在歡娘跟客人暗示幾次,贖買素鸢的人身份尊貴之後,打聽素鸢的人也就漸漸少了,想來最後再聽一曲的客人卻多了起來,這讓春和樓又大撈了一筆。
朦胧的燈火将素鸢綽約的身姿映照在絲絹屏風上,琴聲一出,如夢似幻,竟比往常更引人遐思,一時之間春和樓聲名更盛。
也正因為這樣,素鸢在後院得到了一間小屋子養病,她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就知趣地把所有積蓄拿了出來,說是辛苦姑姑給她請大夫。
春許聞言,翻了翻眼睛,笑道:“就她那一箱子破爛啊?值幾個錢?”
春許是聽說過素鸢的,可以說正是因為素鸢的離開,她才能靠着琴藝在都城的衆多妓子中逐漸嶄露頭角,最後被魏行一看中,來到春和樓。
隻是她常常會被拿來同素鸢比較,這讓她惱火至極,但每當她想到素鸢一輩子最後隻剩下那一箱金銀,心裡又會暢快不少。畢竟東家為了買下她,可是花了與她等重的金子。這樣看來,還是她赢了。
“春許姐姐,你是以古琴技藝聞名都城的吧?”海棠冷不丁地問道。
“是又怎樣?”
“鸢兒姐當年也是因一曲曉風殘月才被東家看中的,她聲名最盛的時候,彈奏一曲能引萬人空巷,那時,她也像你一樣愛穿一身雪青羅衣。”
“你想說什麼?”聽到此處,春許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你就像當年的鸢兒姐一樣風光,甚至比她還強些,靠着琴曲博下了偌大的聲名,有人為了見你一面一擲千金。現在,鸢兒姐已經走了,你與她如此相似,非但沒有感到害怕,卻在這喋喋不休。就像你說的,鸢兒姐尚且有我祭奠,那你呢?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以後?”
“你!”春許伸手指着海棠,她要撕爛面前這個小丫頭的嘴。
就在春許撲到海棠身上,企圖去抓撓她的頭發的時候,兩人的背後,一個略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
“住手。”
平平淡淡的兩個字,讓春許僵在了原地。
“姑姑。”春許反應很快,連忙放下手,轉身看了一眼便低下了頭。
海棠也有些驚訝,卻沒有說話。她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見被踢翻的燭火還幽幽燃着火星,心虛地咽了咽口水。
原來就在二人針鋒相對的時候,春和樓的鸨母歡娘,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們身後,還帶着兩個身形壯碩的丫鬟。
歡娘的年歲并不大,約莫四十上下,這放在一般人家已經能稱得上一句老婦,可她除了臉上有些細紋,幾乎保持着少女一般的身段。她此刻眼神銳利,不像一般妓館鸨母那樣谄媚,卻有一股生意人的精明。
海棠就時常覺得姑姑打量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給一件貨物估值。
歡娘衣着華貴,雙手抱在胸前,手裡拿着一隻長長的水煙管。她先是看了看被春許踢翻的燭台,又看了二人的神色,意味不明地慢慢呼出一口煙霧。
灰白色的煙霧很快在這個狹小的角落裡蔓延開來,又消失不見,可煙草那苦澀的味道卻越來越濃,圍繞着衆人久久不散。
春許在這沉默的氛圍中冷汗直流,沉不住氣了。
“姑姑,是海棠,她在這燒紙錢!”
“我……”海棠想要辯駁,但事實在眼前擺着,她也無話可說,隻能繼續低着頭。
歡娘用手指彈了彈水煙管,看都不看海棠,直接轉頭問春許,眼神在月色下泛着寒光:“你怎麼這時候出來了?客人走了?”
“杜老爺家中似有急事,今夜一曲還沒聽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春許一抖,忙解釋,聲音卻越來越低。
“然後你就逛到後院來了?杜老爺走了,你就沒事做了?”歡娘挑了挑眉。
“我……”春許的冷汗幾乎浸透了衣衫,她眼珠四處轉動,還想解釋,卻被歡娘制止了。
“罷了,你先回去。”歡娘垂目,用水煙管指指身後,示意她離開。
春許聞言如蒙大赦,低着頭快步離開,留下海棠一人站在原地。
“你還記得,先前答應過我什麼嗎?”
歡娘慢慢走近兩步,繞着海棠上下打量,又用腳撥了撥散了一地的雲片糕。
“……”
“你說要借銀子給素鸢打棺材,我給你了。你說想請人給素鸢修個墓,我也答應了。”歡娘挑開海棠的額發,細細看她的臉。
“你呢,你向我發誓賭咒說今後會好好聽話。可我怎麼覺着……你膽子越來越大了?這可不像是聽話的樣子啊。”歡娘吸了一口水煙,扳着手指一件件數着,聲音越來越沉。
“你有沒有想過這裡是什麼地方,敢擺這些東西,我看你真是活膩了。不過這次就算了,你能幹出這種事,也是我平日裡對你太過寬宥的緣故。”
這就算了?沒有什麼懲罰麼?
歡娘這樣輕輕揭過,反倒讓海棠警惕起來。
“你想幹什麼?”難道她想反悔?她要對鸢兒姐的墳墓做什麼嗎?
歡娘定定地看了一眼海棠,笑了:“你放心,我還幹不出那種毀人墳茔的事,素鸢好歹在樓裡待過,也是情分一場,我還不至于用這種手段。隻是像今天這種事,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否則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海棠聞言,低下頭沒有說話,她那瑩白的面龐在微弱的燭火下顯出珠玉般的光澤,纖長濃密的眼睫如羽扇一般微微顫動,不施粉黛,卻格外動人。
歡娘十分清楚這樣一副樣貌,在春和樓意味着什麼,但她更清楚海棠的性子。
這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你把她渾身的骨頭打折,她也許都不會吭一聲,可對她好的人,她就會想百倍地報償。
原本這樣一身硬骨頭的人是最難拿捏的,那些尋常的手段幾乎派不上什麼用場,可好巧不巧,這一身的硬茬子下,軟肋也不少。
有素鸢昔日的恩情在,她便插翅也難飛出春和樓了。
想到此處,歡娘又吐出一口煙霧,說道:“下月初七,東家請了教坊司有名的琴師來考校你們。我知道你練琴也有些時日了,這次考校中,我要你得頭籌。若是還像以前那樣,就别怪我不客氣了。”
說完,歡娘就轉身離開,又吩咐身邊的兩個丫鬟。
“把那些東西都給我丢出去,丢得遠遠的!”
跟在歡娘身後的兩人聞言,匆匆折返回來,将地上的碗碟、香燭等草草一裹,直接帶走了。
沒了燭火,周圍一下子變得漆黑。還沒散盡的香燭味道,混合着脂粉和水煙的氣息,顯得格外冷冽。
海棠在原地站了許久,又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月色皎潔,卻不能照到每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