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四年過去,又是一年春日。
這四年裡,海棠一邊在春和樓學藝,一邊接受着祁钰和的教導。說教導其實并不準确,他們之間的相處更像是朋友,海棠沒有稱過一聲先生,祁钰和也沒有把她當弟子。
畢竟這些技藝,最終還是用以娛人,算不上什麼正經學問。
加上祁钰和行蹤不定,并沒有常住都城,往往每月隻有一兩次會出現在春和樓,且從不談及自身,海棠對他并沒有多少了解。
祁钰和不在的時候,偶爾會給海棠捎帶一點東西。
有時候是一包味道獨特的幹果,一打開便有撲面而來的果木清香。有時候是一盒模樣古怪的石子,即使經過仔細清洗,還是能從縫隙裡摳出碎碎的,如同青鹽一般的細沙。
海棠甚至還收到過幾節玉石一般的碎骨頭,像是什麼動物的膝蓋骨,摸起來十分光滑,還帶着微微的腥氣,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
這些東西她從沒見過,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
它們往往會在某個清晨出現在海棠的窗台上,隻是從來不見送東西的人。
這事其實很古怪,哪會有這麼悄無聲息地出入春和樓,卻不被發現的呢?但海棠也不去想,她隻是每天都去開窗,隻要看見窗台上有東西,她就知道是祁钰和送的,會開心地收下然後藏好。
四年裡,海棠有了不少各式各樣古怪的小玩意,但她從不去打聽這些東西是什麼,因為她怕自己心生期待又哪裡都去不了。
并不隻是因為受制于歡娘,又或者擔心自己逃跑連累白桃,而是她覺得無處可去。
她沒有家,也沒有真正的朋友,離開春和樓又能去做什麼呢?
至于祁钰和,那是個萍水相逢的人,他們的年齡、閱曆、家世背景都截然不同,或許都成為不了朋友,雖然這幾年來往密切,說不定有一天突然就斷了聯系。
人和人之間有時候就是這樣,并不是所有近在眼前的東西都能被抓住,而抓在手裡的東西也不是永遠都會在。
求祁钰和為她贖身?海棠不是沒想過,但那之後呢?跟着他做他的奴仆嗎?那與現在又有什麼分别呢,不過是從一個地方被買到另一個地方。
以祁钰和的性格,說不定會放她自由。可這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她能去哪呢?
……
如今,海棠十五歲了。她不用再做雜役,也很少被姑姑責打,她幾乎精通了所有的歌舞技藝,模樣也愈發出衆。
她總是穿着最豔的一套衣裳,烏黑油亮的發髻上滿是燦金的金玉钗環,在一衆追求清雅秀麗的妓子中,顯得明豔極了,像一片白梅林子裡唯一一棵鮮豔的海棠花。
那張秋日月光般皎潔的面龐上,眉如遠山含黛,形似桃花的一雙眼盈着水光,高挺精巧的鼻梁之下,豐潤的唇瓣微抿,仿佛下一刻就要綻出一抹動人的笑意。
海棠如今行走坐卧,也不像從前那般肩背筆挺僵硬,而是在一步一挪之中,都帶着微微的晃動,腰肢宛若扶風的細柳。她的身材并不算纖細,可骨骼勻稱,身形流暢,讓人見了便感到手心發癢。
她就像一株真正的海棠花,即使尚未完全綻放,隻是露出的一點绯色,便壓過了整個春日的姹紫嫣紅。
于是,歡娘說,等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就為海棠梳攏,之後她便挂牌迎客。
海棠聽見這個消息,并沒有太大的反應,隻覺得心中有一塊一直懸着的石頭突然落了地。
一直以來,她就像是一個等待流放的犯人,判決未抵達,就不知道什麼時候上路。如今有了消息,雖然算不上好事,心卻不用再懸着了。
早晚有這麼一天,或遲或早,她安慰自己說。
……
幾日後,海棠又在後院見到了祁钰和。
他還是一副極其怕冷的樣子,膝上披着一整塊的白熊皮,厚實的絨毛蓋住了他那雙細弱得有些畸形的腿。
風一吹,白熊皮上絨毛就泛起一層層好看的浪。
兩人第一次見面時,海棠還沒有祁钰和坐着高,說話都要微微仰頭。四年後,海棠要低下頭才能與坐着的祁钰和對上視線。
可時間似乎不能在祁钰和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看着還是二三十歲的模樣,既沒有年輕人的青澀,也沒有四處奔波的疲憊。
他看起來像是從小嬌生慣養的貴族子弟,但聽他說話就知道,與那些整日鬥雞走狗的纨绔子弟不同,他走過的路,已經比許多人一輩子走過的還要長。
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他的腿是怎麼回事,他是怎樣的出身,為什麼明明過着如此豪奢的日子,卻還要拖着一副行動不便的身體四處行商?
海棠有時會非常好奇,但她從不問,即便祁钰和是個脾氣極好的人。
因為他的溫和不像是那些未經世事的軟弱,反而像是一種曆經歲月的寬容。他不會因為莽撞的話語而生氣,卻也不會吐露半句不應該說出口的話。
換句話說,問了也沒用,他肯定不會說。
而海棠從小就懂得一個道理,桌上的點心如果不是給自己的,那就不要伸手,伸手了不但依舊吃不着點心,還會挨打。
“怎麼,出什麼事了?”祁钰和看出海棠面色不對。
“沒有啊。”海棠笑了笑,她不習慣低頭看人,于是在廊下找了個位置,坐在了他對面。
她本來是有事想請教的,可歡娘一句讓她冬日開始挂牌的話,擾亂了她的心神。
倒不是恐慌害怕之類的情緒,而是有些迷茫。
“那個,我一直想問……你的腿不方便走路,那四處奔波不會覺得勞苦嗎?”海棠有點心不在焉,于是随意找了個話頭。
剛說完,她就想抽自己一下,真的是連閑聊都不會嗎?說什麼不好說這個?
祁钰和聞言,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低頭笑了。
他其實知道海棠此刻心裡在煩什麼,甚至比她還要早些得到消息。春和樓才貌雙絕的海棠姑娘要在冬日開始迎客,這在都城的市井間早已隐隐流傳開。
這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因為那也是海棠離開春和樓的日子。
可他不能說,隻能裝作自己隻是個普通的商人。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若不是生下來就廢了一雙腿,恐怕還沒有如今這般自由,能夠四處走動。”
這是祁钰和第一次提及自己的過去。
“怎麼會呢?”海棠本來沒指望能得到回答,可他這麼一說,她頓時不明白了。
雙腿殘疾反而能夠行走自由,這是什麼道理?